陈凯歌曾经很想用“迷失”来命名一部10分钟的短片。那是他作为亚洲惟一被邀请的电影导演,与世界上被认为最有原创力和思想力的15名导演共同完成的一部名为《十分钟,年华老去》的电影。但最后,他乖巧地顺从了英国制片方的喜好,定名为《百花深处》。
其实,在这10分钟里,他只是想表达,一个单纯的疯子,在住了一辈子无比熟悉的北京,却迷路了,甚至,还迷失了自己。
四年后,陈凯歌完成了他的鸿篇巨制《无极》。他是否还记得许久前自己执念的“迷失”?也许,正是他自己,在这个他再熟悉不过但也发生着巨大变化的社会里,已然 “迷失”了呢?
《无极》之累
客观地说,《无极》的营销宣传也许是近年来中国电影中最舍得花心思和资本的。除了眼花缭乱的传统媒体和首映宣传活动外,制片人陈红说,光是广告投入就在4000万元左右,同时,《无极》还开发了自己的衍生产品,有小说,有游戏,有舞台剧,甚至还有邮票。仅整个宣传费用,就在一亿元左右。
效果的确不错,无数观众带着好奇和期待涌进了电影院,50元,80元,100元,还有1888元,一张张电影票逐渐堆积起一个喜人的票房。以上海地区为例,仅仅半周,《无极》票房就突破了1000万元。
但很多人看完这部耗时1090天,砸下3.4 亿元人民币的大制作电影后,对其评价却普遍不太好。
少年作家韩寒花80元去看了《无极》,回来后这样评说:“我不明白为什么最近的导演都那么爱用电脑特技。难道是要表达的东西已经不能用真实的镜头表达出来了?尤其是老导演们,都很赶流行,看国际上都用这玩意儿,自己也用,但没找对人做,没花够钱,结果拍出来成这样。这就好比看到最近流行CK内裤,马上去襄阳路买一条,远看还挺像,仔细一看,原来是OK?而且,整个电影真是又散又长又教条。好不容易有点想法了,马上借演员的嘴说出来。演员在哭,台下都在笑。一个商业的片子,肤浅点可以,但连样子都没有,就太不像样子了。”
会计出身的观众王佩华女士更是心疼那些投资,“三亿多啊,能做多少事啊。”而韩寒也表示,“多么大的投资啊,我们的投资人为什么不给年轻人一点机会。虽然很多时候他们挺不争气。”
事实上,很多观众在电影还未散场前就已心感失望。就像电影里说的,“我再也不相信任何人了”。
所以,即使陈凯歌在戛纳没有任何抱怨地和妻子跪在地上,为一个个1.9米高的外国人穿道具服,即使他很努力地在各种场合解释他的电影,推荐他的电影,即使他的妻子看上去老了10岁,而他也对着镜头开始露出疲惫勉强的笑容,也没有人领略他的心意。
倒是不断有传言说,陈凯歌,变了。陈凯歌,也变成一个货到上柜的商品了。
“我没有改变”
陈凯歌一直被认为是对电影坚定而执著的人,即便背负着数十年来作品都几乎无法卖座的现实,依然秉承着理想主义的电影情结。但《无极》,却让无数人开始对他动摇。
将军光明问奴隶昆仑,什么时候开始做奴隶?昆仑说,一直都是。光明说,你可以站起来,做我的奴隶以后不用跪着说话了。虽然换了主人,虽然从跪着变成站着,可奴隶昆仑还是奴隶,但他看上去,是那样地高兴,因为跟了将军,可以站着,也有肉吃。
三年自然灾害的时候,照顾陈凯歌一家的保姆奶奶,偷吃了凯歌和妹妹的粮食。陈凯歌一直不解,以奶奶往日的体面、自尊,为何将这样的事情做到她自己也钟爱的孩子们身上?必然的理由是:她饿。可那一点点食物果然能减轻她生理上的不适吗?当然不能。惟一的解释只能是:饥饿使她恐惧。同时,也让她归顺和臣服。
这些电影的碎片,似乎都投射在另一个世界的晦涩故事中,但好在,陈凯歌最后都在电影里为他们找到了开释,以及一个充满希望的结局。就像他说单纯而天真的昆仑是他个人理想的一个延续,因为即使在这样一个充满不信任的“无极”世界里,他信任别人,也让别人看到信任。
的确,这似乎还能让人嗅出些陈氏思考的气味,也许也是陈凯歌希望别人在意他的地方。事实上,可以感到,《无极》承载了他很大的期待,之所以使用了大量的特效让自己的作品面目全非,他承认,是因为他知道这是如今很多人,尤其年轻人最喜欢的一种电影手段,也是整个世界在流行的一个时尚。所以,即使他曾是嫌弃和反感的,却是彻头彻尾地愿意接受改造—— 这似乎是最彻底的一次。
但却是不讨好的。观众不喜欢这样尴尬奇怪的结合体,就像是佛祖穿上了牛仔服;不喜欢这样用力过猛点死为止的说教;更不喜欢花钱看完了还觉得不爽。
回到“人群”
其实,陈凯歌已然是一个成功者,虽然得不到大众的欢心,却拥有在中国电影史上不可撼动的地位和名望,为何还要在年过半百的时候,去迎合这个市场,改变自己骄傲的风骨呢?
在陈凯歌的内心,是什么样的力量促使他即使尴尬和痛苦,也一定要去改变和迎合呢?
陈凯歌曾说,他的人生经验大都来自他的少年岁月,也恰巧是“文化大革命”的特别年代。
“人所以为人,在于不能绝对地离开集体;文明的演进只是使个体在社会中的排列组合趋于理想;害怕被逐出人群是人类原始的恐惧。惟一的选择是:不管发生什么,都得留在这个社会中。选择成为惟一,已经不是选择。”
这也许就是陈凯歌千辛万苦,即使“迷失”自我也要成就《无极》,回到“人群”的动力。因为时代真的变了,一个充斥着市场经济和功利为王的时代来临了,沉重深邃的思考已经落伍,人们也更不需要像哲学家一样去追问终极命题,勇敢地审问自己了。
而“人群”,也随之出现了巨大的变化,那么,如果自己不变化,也就注定要离开“人群”,陷入一种深重的恐惧了吧。
“无极”这个词,两千多年前就有了,在《辞海》里,它的解释是,“这个世界最初的状态”。
而陈凯歌之所以为这部电影起了这样的名字,还是因为他天性的纯真和执念—— “我希望我的电影展示的是人还没有被污染、还年轻时候那种状态。我觉得‘无极’这两个字特别有力量。”为此,他也特意去找了自己觉得很有“力量”的贾平凹题写“无极”二字。
陈红常常抱怨,丈夫是个充满理想主义的电影疯子,若不帮他管理好钱财,便私自将家里的钱拿去拼命。所以,即便是《无极》花下了这样多的钱财,中国导演里要是论钱,陈凯歌却连前10都排不上。
陈凯歌不可抗拒地被时代改变着。就像上个世纪60年代的那场“革命”给陈凯歌内心烙下了深深的痕迹,这个期待着被策划、被消费,以及所有人都关心自己的利益,巴望自己尽快卖出去的新世纪也深深地触动了每个人的内心,而即使是像陈凯歌这样被公认的成功者,也无法逃脱。
这样的时代教会了他拍出这样的《无极》,以及做这样高频率繁杂的宣传。就像在计划经济的时代,大家必须使用粮票一样,这已经成为了生存的一种方式,现实而且带着强制。
于是,上个世纪陈凯歌还说陈蝶衣身上有自己的影子,但在这个世纪初,却已塑造起《和你在一起》的江老师:一个裤脚参差不齐、袜子颜色不一的孤傲之人,终于也在最后一幕时衣冠楚楚地随了俗。
“变化的目的是为了不变”
—— 陈凯歌访谈
不让这么大一个市场的观众去臣服于好莱坞,我们这些干电影的,不管怎样,总是要做点什么吧
一直以来曝光率颇低的陈凯歌,因为《无极》的宣传,在短短半个月里,极其频繁地出现在我们生活的各种角落。他一遍遍讲着差不多的话,一遍遍地希望大众去看他的新作,一遍遍地顺应着某个摄影记者的要求——“来,陈导,笑一个!”
《无极》上海首映当天,陈凯歌接受了《瞭望东方周刊》的采访。在采访期间,陈凯歌起身出去接了一个电话,对方似乎是一家院线的经理,来向他报告首映票房大卖的喜讯。
《瞭望东方周刊》:先来谈谈《无极》,很多看过的人都挺失望,觉得这部电影看不到你个人的一贯风格了。
陈凯歌:不是没有我自己的风格,只是使用了新的表现手段。如同我过去一样,我认为人不能简单地分成黑与白。人性方面既有光亮的一面也有黑暗的一面。这是我在电影中一贯坚持的东西,在《无极》中也得到了延续。
这部电影虽然大家有各种各样的说法,像魔幻、情爱、动作等,但归根到底,内核是可以触摸的,是今天现实中的每个人可以感受到的。其实这部电影最后表达的就是爱和希望。
《瞭望东方周刊》:你说过,在这部电影中,昆仑是你某种理想的寄托。那是不是也意味着,你向往成为昆仑这样以单纯作为力量生存的人,但现实却让你不能成为这样的人?
陈凯歌:不知道为什么,长期以来让大家都以为我是一个“不苟言笑”的知识分子。其实我只是比较认真,一直觉得面对公众的时候应该是比较严肃和郑重的(笑)。其实我本人在生活中并不是这样的,只是比较喜欢思考。说到单纯,其实我自己也成熟不到哪儿去,我一直不太懂得圆滑地说话做事,比较情绪化和直率。这点也是我跟陈红能过到一块儿去的原因(笑)。不过,“不思而行”已经不太好用了,现在已经越来越“思”了,所以,有时候想想,真的要做一个俗到底的人,也是需要勇气的。惟一的遗憾是,没有以前这么有劲了。特别是在这个变动很多的时代里,大家好像都处在一种没什么精神,不太来劲的生存状态。
《瞭望东方周刊》:你觉得科技的进步、特效的大量使用包括大片概念的流行,是拓展了中国电影的空间,还是限制了中国电影的空间?
陈凯歌:越来越多的观众也开始喜欢和认可这种通过大银幕制造出来的时尚。说实话,我原先是很反感这种特效的,但后来,我发现不该对特效抵触,我们不能再来这种闭关自守。特效只是一种电影手段,你做自己的电影,不需要可以不用,但需要的话,就要用。比如《无极》中满神和小倾城的对话,这种中国水墨画的意境,不是光靠我们人为努力可以完成的,特效能把这种想像力衍生,帮助我们更好地释放。
但有一点不得不承认,中国电影面临困境,怎样使其脱离困境,不让这么大一个市场的观众去臣服于好莱坞,我们这些干电影的,不管怎样,总是要做点什么吧。
《瞭望东方周刊》:在这样的环境中,你认为现在的你和最初有着一种电影理想的你是不是不太一样,发生了挺大的变化?
陈凯歌:其实这个国家,这个时代以及所有人都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比如说,为什么这个电影没有具体的时代,我觉得就像现在很多人在网络游戏中并不在乎这游戏发生在什么年代一样,实际上,这个时代的一个特征就是,有一些边界被撤除了。
但我想,就我自己来说,变化的目的是为了不变,相信在我的电影中仍会有我自己的情怀。而且,我认为人生这个过程,就是要不断地去适应社会。不是去做一个与社会对着干的人。因为很多事情,不管你怎么痛苦,都无法扭转大势,无能为力。所以,抱着一种乐观好玩的心态去看这件事,你还是会发现很多选择与改变的机会和需要。
《瞭望东方周刊》:在你所有电影作品中,《无极》不同的地方是什么,对你来说,意义是什么?
陈凯歌:我觉得在这个电影中间有一点,可以说是不同。我的成长背景决定了在我内心深处是有一些悲苦的。但我自己感觉到,在这个电影中间有一些新的东西出现,就是有一些梦想,有一些希望。我们可以去想生活是怎么样的。这个电影中描述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可以说是完全的相互不信任。信任是电影中的一个很重要的话题。只要大家不避讳,可以说我们今天就是有很多人与人之间的不信任。但从一个电影导演的角度讲,我觉得人与人是应该相互信任的。电影应该给人以美好的东西,在《无极》里就是梦想与信任。孙轶玮/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