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三峡好人》中一对夫妇一个站着,一个蹲着,在三峡惊天地泣鬼神的巨变中——两千年的历史将淫没在大水之底,他们却能不动如山。镜头保持着合乎人情的距离,见证着人间种种,让滴血的创伤慢慢愈合……
上月到纽约小游,看了惠特尼美国艺术博物馆的霍珀(Edward Hopper)个展,无论是在美国小镇的街道或郊区屋前的阳台上,东岸大城市的办公室或简陋的旅馆房间里,书框里的
现代人(或男或女)都形单影只。寂寞像颓败墙头上的青苔,无边无际的蔓延开去,爬满了整个画面,形成了沉甸甸的绿。身在大苹果的美国艺术博物馆里,却想起了来自山西汾阳的贾樟柯。一个是画家,画的是物质丰盛的现代美国,一个是导演,拍得是急速变化中的古老中国,骤看风马牛不相急,却因那片沉沉的绿色而相连起来。
早前看贾樟柯的纪录短片《公共场所》(2001),特别感到震惊。影片拍得是山西大同,整个重工业区正在迅速衰落,这个曾经活跃的城市淹没在一片灰扑扑的绿色里。夜间火车站候车室里,一名穿军装大衣的男子无聊地等着,另一名男人走了进来,去售票处张望;公共汽车站已不像以前熙来攘往,却也没有荒废掉,闲来无聊的人们将它变成了一间桌球室。贾樟柯的镜头没有过多的好奇,只静静地流在门外,望着室内的哥儿们围着球桌晃来晃去;对于我等喜欢在光影世界里魂游的人来说,倒一下子又飞到了六十年代的台湾,杨德昌和侯孝贤都 带我们去过。在另一间空荡荡的候车室里,一个男子正在教一名女子跳社交舞,室外传来单调的汽车声;
他们认识了有多久?重重叠叠的衣服下面有没有蹦跳着欲望的火花?门外人来人往,中年妇人有一搭没一搭地卖着门票,前面有一名坐在轮椅上的中年男人,他结了一条鲜红色领带,恤衫外套了一件铁红色V领毛衣,消瘦的脸上架着一副墨镜,打量每个从年前走过的女人,高兴地咧嘴而笑,看看竟有几分像葛优。看他那身造型,很有点黑帮大佬的架势,大抵也曾有过色彩浓烈的日子吧。
镜头安于本分
贾樟柯的镜头总能安于本分,却又挑引起无限的联想,在新鲜出炉的纪录片 《东》(2006)里,他把我们带到了画家与模特儿的世界。画家是刘小东,王小帅的处女作《冬春的日子》(1992)里的男主角,大抵演的就是他自己——一名苦无出路的年轻画家;十多年后,却仍然苦闷,困于寻找创作的意义。他正在创作一组巨型油画《温床》。模特儿是三峡奉节的十一名拆迁工人和泰国曼谷的十一名酒吧女郎;三峡旧有的生活方式正在高速人为的销毁中,而曼谷则继续为它的现代化付出高昂的代价。三峡的阳光特别炙辣,辽阔深远的大山大水结合着瞬息万变的县城风貌,工人们结实黝黑的身体在画家的操纵下形成了一幅动人的构图——精壮的一群围坐着在厚厚的床垫上赌博,少年工人站在一旁看,贴身的内裤地下泄露了蠢蠢欲动的原始欲望,老成的工人则独自蹲在较远处,左手支着下颌,若有所思。我们跟着贾樟柯的镜头,出入于画框内外,里里外外都是故事。
画家导演双重创作
当画家从三峡去到曼谷,他将绘画的空间从广阔的户外搬到龌龊的室内,这当中除了因为他并不是那么熟悉异国的环境外,大抵也为了女孩们谋生的地方都在夜店那种密封的空间里。她们或躺或坐在七彩缤纷的床垫上休憩,也有站在一角的,地上散落着一些热带水果。无论是三峡的工人还是曼谷的女孩,都有一份令人目眩的性感,贾樟柯以前的作品不是不sensuous,却都是被压抑着的,这一回却藉着画家的创作而释放出来了。画家将摆布过的现实变成了画布上的色彩,而贾樟柯又将画家作画的过程妆化成了他个人的艺术;在双重的创作中,艺术家给客观的外在世界赋予了一层新的意义,那是艺术家透过自身的创作而呈现出来的内在真实。
在三峡拍摄的过程中,有一名工人被塌下来的石墙压死,贾樟柯只默默地遥拍工友们抬着他出来的情景,年轻的生命被包裹在殷红的毛毯里;然后他跟着画家刘小东去农村探访慰问工友工友的家人。刘小东带去了工友在绘画现场的照片,还有送给遗孤的书包和玩具,小女孩羞涩地接过礼物,老人的眼中说不清楚是哀伤的泪水还是还是多余的分泌物,在大的悲痛都隐藏在木刻似的皱纹后面。然后,镜头去到了曼谷,一个连语言也听不懂的陌生城市。美丽的女孩穿上色彩明艳的纱笼,睡在一堆热带水果旁,姿态撩人;画完了,她换上普通女孩的T恤牛仔裤,穿过繁嚣的大街小巷,去到火车站,大抵是要返回乡下的老家去了。无论你是在北京还是在曼谷,都有很多等着回家的年轻劳工,我们又回到了贾樟柯的第一部电影——《小山回家》(1995)。
追求平凡卑微的幸福
《三峡好人》(2006)是贾樟柯在筹拍《东》的时候衍生出来的剧情片,两片同时拍摄。它们都是独立的作品,但若能互相参照,会增加很多观赏趣味。在《东》里的油画里蹲在一旁抽烟的老成男子,就是《三峡好人》里的男主角三明。也许,后者正是这个抽烟男子背后的故事:贾樟柯的摄影机延伸到画布外面的世界里。在现实里,韩三明是贾樟柯的表弟,曾在他的前作《站台》(2000)和《世界》(2004)里演出。有时候觉得他的演出连本色也不是,在镜头面前他总是木木独独默默无言,却又是那么贴切地表现了中国底层人物的悲苦与坚毅。务农无功,三明在汾阳当了煤矿工人,以生命换取金钱,将毕生积蓄拿去买了一个年轻妻子回家,未久,妻子却带着初生女儿出走,从此杳无音讯。十六年后,他从汾阳来到奉节寻找妻女,几经转折,夫妻俩终于在长江边重逢,相对黯然。丈夫问:现在的丈夫对你好吗?妻子答:也不是真的夫妻,只是挣口饭吃而已。丈夫说:我当年对你那么好,我妈也疼你,你也走了。妻子说:当年不懂事……
在同一时空里,扮演着另一个人的故事。赵涛饰演的护士沈虹从太原来到奉节,寻找两年来音讯不通的丈夫。她手中常拿着一瓶水,不停的喝,是要以水来冲淡积埋心中的怨恨,抑或熄灭囚禁在肉身里的欲火?热浪逼人,有一幕她站在挂墙风扇前,闭上双眼,掀开恤衫领口,让风放肆地吹进衣服里去。那一刻,她可有想到夫妻俩以前床弟间的缠绵?沈虹找到了两年未见的丈夫,没有多余的话,带点生疏的拥抱,二人在雄伟的大坝前跳起舞来。丈夫跳得并不从容,手里紧握着手提电话。生命里有太多放不下的东西。一舞既毕,沈虹决绝地跟丈夫分手。我已爱上了另一个男人,她说。不知道她说的可真,但她的决定维护了她的尊严。沈虹、她的丈夫和丈夫的老板娘,使人想起了《世界》里的小桃、男友泰生和温州老板娘。
岁月苍苍,世事如烟,三明和前妻决定再走在一起。丈夫愿意再次出卖劳动力,挣钱把妻子“赎”回来,令人想起了戏曲里的《卖油郎独占花魁》——家境贫寒的卖油郎不若出身豪门的公子哥儿般都是银样蜡枪头的优柔寡断,客似云来的花魁也不如名门小姐般要爱郎高中状元才圆其凤冠情缘,大家都愿意追求平凡卑微的幸福。他们一个站着,一个蹲着,在三峡惊天地泣鬼神的巨变中,两千年的历史将淹没在大水之底,而他们却能不动如山。那幅画上没有特写,镜头保持着合乎人情的距离,体恤的见证者人间种种,让滴血的创伤慢慢愈合。在这里,什么现代社会学科的理论分析架构都无关痛痒,甚至可笑,重要的是对生命的深刻体悟。黄爱玲(香港影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