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小飞
自1991年何平拍出《双旗镇刀客》,到今年再拍其第三部武侠片《麦田》,至今已经18年了,虽然20世纪90年代前中国大陆也拍出过一些出色的武打或者武侠片(比如《神鞭》),但是提起大陆武侠片的代表作品,一般来说被提起的还是《双旗镇刀客》,《双旗镇刀客》开创了“东部片”的历史,更在香港式的飘逸浪漫武侠之外找到新的道路,可以说是大陆第五代写实电影和武侠片的一次成功联姻。如果有“大陆派武侠”这一名目的话,个人的看法应该是指在大陆取景,形式较写实,质地较厚重的一类武侠电影。本文想总结一下近二十年来,大陆武侠电影的发展状况。另外,因为继40年代中国电影人南下香港之后,90年代的香港电影人的再度北上大陆,使得一些由香港导演拍摄的武侠片也具有一定的大陆元素和气质,因此本文也包括一些这一类的合拍电影。
动作之变:从简洁凌厉到潇洒飘逸
《双旗镇刀客》,最喻为是最得古龙神采的一部武侠电影,原因在于其刀战隐其形而取其神,更多表现刀战的结果,而略去过程,用快速剪辑,黄沙掩盖的方法,把想象的空间留给观众,这种处理虽然是写意的,但同时也可以说是写实的,因为你并没有看到动作的过程,观众可以想象,但不可以说它超越了现实。这种方式其实在胡金铨的《忠烈图》中已经采用过,同样是将出刀的过程减短,表现出刀和中刀的瞬间,再后来《波恩的身份》的二、三集也采用了这种方法,名扬天下,但却不知道其实在中国电影中早有应用。
之后的武侠电影,经过90年代初香港电影的浪漫化的极致表现之后,特别是在中国大陆,开始更多的走向写实,1999年的《刺秦》,同样和影片的质地一样,武打也采取了写实的方法,但剪辑很简洁凌厉,造成十步杀一人式的快剑效果,荆柯出场时刺杀几个铸剑人一段尤其如此。2002年的《英雄》因为是程小东指导,再次回到了香港武侠片飘逸浪漫的路数。2003年的《天地英雄》,则既有何平《双旗镇刀客》式的凌厉剪辑,如来栖斩杀马魁一段,也有基于战争的写实表现。
2005年的《七剑》是一个转折点,它不仅开创了古装电影影像上的写实潮流,也在武打方面开创了“纪录片式武打”的局面,此后功夫片如《杀破狼》、《导火线》,武侠史诗片如《投名状》,都是受此影响的产物。《投名状》中,陈可辛要求,完全写实,要拍出“刀砍进骨头缝里拔不出来”的感觉,同时加入近代战争的元素,就是武侠电影写实化的最突出的表现,毕竟浪漫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尤如《叶问》带给我们一个真实的中国人,一个真实的武术家形象一般,未来,武侠电影趋向于写实化,当是大势所趋。
主题之辩:由刺秦行动看“个人情怀”的走向
戴锦华有过一篇很精彩的演讲,叫“刺秦行动”,讲的很深刻,大意是说从中国电影十年来几部“刺秦”电影的主题的转变上,可以看到知识分子其中的态度转变。中国电影中的武侠片,很多是以战国为题材的,当然便少不了强秦与六国之间的关系,兜来转去,创作者可以在里面寄托很多个人情怀。1996年的《秦颂》,最后姜文演的秦王登基成为始皇帝,弱不禁风的琴师高渐离以木琴在后面攻击秦皇,木琴砸成碎片,而秦皇巍然不动。木琴砸一下,不会有什么作用,但还是要砸——因为这一砸代表了不屈服,不承认。这是一种对失败的赞颂,对强权的蔑视。而三年后,陈凯歌的《刺秦》则将这一命题发挥到淋漓尽致。以“一统天下的大愿”的宏伟愿望兼并天下,最后却成为卑鄙残暴的独夫,他最后无胆面对刺客,诈还断剑,刺伤荆柯后却心虚地追问他笑什么,秦王在电影中胜利了,但在人格上却是彻底的失败,陈凯歌赞颂了荆柯的“失败”,实际上也包含着明显的对强权的不屑。而到2002年的《英雄》,则是陡然一变,英雄居然理解的独夫一统天下的苦心孤诣,甘愿舍命放弃刺杀。当年这种“为暴君张目”的行为被看作是张艺谋的个人行为,招来陈凯歌、魏明伦等诸多文化精英的抨击,但戴锦华认为这实际上代表了某种潮流所向,而非仅仅是个人的创作。当然这种思想远未成为主流。多年后张艺谋自己也顶不住骂名,拍了《满城尽带黄金甲》,主题是宫廷皇家式的封建家长式的悲剧,实际上推翻了《英雄》的价值取向。至于究竟哪个才是他的本意,则就外人不得而知了。
2005年张之亮的《墨攻》涉及到赵国,是时赵国代替秦国而成为片中代表强横暴力的一方,而主题则是墨家的兼爱非攻的乌托邦,最后在世俗奸佞的压迫下败下阵来,这种失败仍然带有很强的理想主义色彩。而2009年的《麦田》,则回到了奠定战国格局的关键,长平之战,在此秦国打败了之前与秦势均力敌的赵国,从此开始了统一之路,是役秦坑赵卒四十万,使名将白起背负千古骂名,直到今天赵地人民还在炸“白起豆腐”吃。但《麦田》去除了这种是非正邪的争论,而是给了影片一张绝顶荒诞的气质,追求形式化,舞台感极强的本片更可以看作是一个寓言,而是非对错已不重要,仿佛长平之战若是赵国获胜,被坑的四十万人恐怕也只能是秦卒,创作者似乎在此传达的是一种现代感很强的观念,颇有东欧式的黑色幽默味道,批判或者表达并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反思。
何平三部曲:从《双旗镇刀客》到《麦田》
18年间何平拍摄了三部武侠片,其中有两部带有史诗色彩,而最为风格化的还是要数1991年的《双旗镇刀客》,《双旗镇刀客》是武侠片,但骨子里更加是东部片,或儿童片。
《双旗镇刀客》实际上有着反强权,反成人的一个命题。它的实际内容是在讲一个孩子的成长,精于刀法,不谙世事,忽然面对弥天大祸,他想逃避,而村民们因为害怕被连累而不许他逃走,他找大侠沙里飞帮忙,最后却发现沙里飞只是一个无能而又无耻的小人,最后,这个孩子面对了成人世界、强权世界的虚弱,霸道,最终成长,鼓起勇气,战而胜之,才发现真正的力量原来就在自己身体里。这是一个孩子的成人礼,也是对纯真的赞美。
《双旗镇刀客》作为一部小格局的电影而取得了成功,而2003年的《天地英雄》则是在追求“大”,所谓“天地”,而影片后来为人所诟病之处,实际上问题也出在“大”上,因为格局太大,所以有些失控,当时批评最多的是结尾,而几年后的今天重新观看此片,除了结尾等问题确实存在,但亦可发现影片的历史意义。最重要的是影片继承了《双旗镇刀客》的写实,江湖味,“上水”,“刀手”等江湖黑话的运用,使得影片颇有质感,这实际上和后来《七剑》和《投名状》所做的去掉文言和华饰,回归本真的作法是一样的。还有影片在战争等方面也颇有考究,如姜文的队伍被响马追杀,众人将骆驼和箱子围成圆城,抵挡骑兵的冲击(所以安大人用水袋来引诱对方出城,因为骑兵在平地上才有冲击力),很有味道,可惜当时很少有人注意到,还有被诟病的盔甲,除了太新质地不够厚重外,实际上还是经过考证的,姜文的那个轻骑头盔,在《七武士》里菊千代也戴了一个,有可能是中国传过去的。《麦田》则是另外一条道路,形式上是完全写意的,如同油画,语言上也追求戏剧化,和《刺秦》很接近,在故事上则摒弃了前两部作品中的理想主义,而试图以更深刻和复杂的思考贯入到武侠片的格局之内。
形式之争:姹紫嫣红与大巧不工
《刺秦》和《英雄》两部当年都引发了争议的电影,除了在主题上南辕北辙之外,在形式上也是完全的不同,而且还分别做到了极致。《英雄》是形式化的,夸张化的极致,借助电脑特效的帮助,将张艺谋本就擅长的色彩表现推至巅峰,色彩饱满,浓艳,“如同把颜料桶泼向观众”。而《刺秦》则完全相反,写实,朴拙,大巧不工。除了运用了大量真正的文物来拍摄,每一景每一物,无不有精深的考证,而其美感和力量则完全隐藏在这种朴拙的外表之下,和影片的整个故事一般。
实际上来说,写实是另一种造型,实际上比写意更难。一般来说,武侠电影的美术也可以分为这样两派,《双旗镇刀客》、《刺秦》、《投名状》都可以说是写实派,《双旗镇刀客》是《黄土地》式的写实,《投名状》则是徐克“三百年前的纪录片”的思想的延伸,试图拍出古代中国的原貌。而《英雄》和《麦田》则同属一类,是典型的写意派,何平同属第五代导演,强调造型美术,同时本人又是美术出身,曾做过《刺秦》的美术之一,可说写实写意都拿得起,《麦田》明显是追求油画式的,让人想起凡高的名作《麦田里的乌鸦》,影片在美术上延续了《英雄》式的思路,但在内容和思想上则远远过之。
此外还有一类电影,不妨称之为中间派,《七剑》和《天地英雄》都算是其中的代表,《七剑》虽然首先提出了“纪录片”的概念,但其因为影像,拍摄手法上的过于风格化,实际上抵消了这种“纪录片”的力量。而《天地英雄》在追求写实的同时,又加入了一些超自然的概念,比如佛骨舍利的力量,这种在写实的环境下显现出来的超现实的画面,本来可以造出非常出色的效果,但因为剧本和视效等客观原因而未能达到,是很可惜的。
侠之大者:侠的观念的转变
武侠片是中国特有的片种,诚然日本亦有武士片,西方有骑士片,西部片,英雄片,但武侠片的特有价值是什么?除了高来高去,陆地飞腾的浪漫武打,除了山川河岳,英雄美人的形式之美,是否还有一些精神层面上的价值?那大概就是中国人所谓的侠义精神了。
但什么是侠义精神,则每个人的理解又不同,徐克对侠的定义是“一、能为正义的事业牺牲,二、放得下俗世的价值观”。徐克的电影既有黄飞鸿这种心怀天下自强不息的侠,也有令独冲这种归隐山林与世无争的侠,恰恰是对应了这两者。张彻似乎认为为了一个“高尚的目的”而奋战到死绝不妥协就是侠。胡金铨则似乎更倾向于金庸,认为为国为民才是侠之大者(当然,《十面埋伏》认为跟别的雄性决斗抢雌性来交配就是侠,《夜宴》认为乱伦就是侠,那也只能由着他们。)
我们来看一下近二十年来,中国大陆武侠电影中的价值观念。《刺秦》中的侠,既有为国为民,刺杀暴君的正义,也有对自己的良心忠诚,为自己赎罪的勇气。《英雄》的侠也是为国为民,不过这个为国为民的方式却是做奴才。《七剑》的侠的观念接近于《七武士》,为一个小村庄出头,为解救一些素不相识的生命,是侠。《墨攻》里,革离秉承墨家的理想主义,穿布衣睡马槽而不以为意,为一个乌托邦式的虚无的理想,为了一群不认识的人牺牲自己,是谓侠。
但时代越往后,侠的概念便愈发消解,也可以说,“武侠片”往往不再看到“侠义”式的理想主义。《无极》遭到千夫所指,但其实它的意义并未得到观众的发现,“三千年前之未来亚洲”的主题虽然曾经流传出来,但大部分人并未将其与影片联系在一起,“他们的仇恨没有尽头”,“我们永远不会相信对方”这类台词和片中人物的隐喻意义,也许会慢慢为人所意识到。但《无极》仍然不是一部武侠电影,而只是以武侠的形式来讲述的政治寓言。《投名状》继承了《刺马》的故事,但已完全消解原作中的浪漫气质,不仅在形式上写实,更加写实地描写人性,于是我们看到一个人为了自己心目中的“理想”犯下无数的罪恶,看到人性的黑暗,人类的卑微和荒诞,这是一部杰出的史诗电影,但同样,有武无侠。
在何平的三部武侠片中,《双旗镇刀客》,是认识到自己的勇气和力量就是侠,《天地英雄》是为正义出头便是侠,而《麦田》,也是同样消解了侠的概念。讲述了一个荒诞而又真实的故事。金庸在写了十三部武侠小说之后,却写了一个“反武侠”的韦小宝,中国的武侠电影是否也已经进入了韦小宝式的反武侠时代呢?这也许需要《麦田》和更多的武侠电影来一起回答,时间总是比我们看得更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