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派》:李安的加减法

2012年12月06日15:17  东方早报

  读过原著的读者不难发现,李安并非只是以影像复述这个文本;他是在通盘地理解、彻底地思索的基础上,经过缜密的选择、严苛的控制,方才系统性地建构了又一部“李安出品”。在尊重原著的基础上,李安对原文本做了精彩的加减法,证明了自己作为“当代第一华人导演”的超凡实力。

  2002年英国布克奖得主、加拿大作家扬·马特尔的《少年派的奇幻漂流》,是一部横空出世、令人惊艳的畅销小说。人们在赞叹作家的想像力和创造性的同时,坊间也有评论称这是一部“不可能拍成电影的小说”。

  究其原因,在于这不是个故事性很强的传统文本;不仅如此,这还是个存在断裂的文本。小说全书分三部分,其中第一部分太过说教,第二部分太过奇幻,第三部分太过书面,最后又隐含一个惊人的、却又非情节类的逆转,实在很难被一部篇幅有限的电影完整表现。

  然而李安拍成了。读过原著的读者不难发现,李安并非只是以影像复述这个文本;他是在通盘地理解、彻底地思索的基础上,经过缜密的选择、严苛的控制,方才系统性地建构了又一部“李安出品”。在尊重原著的基础上,李安对原文本做了精彩的加减法,证明了自己作为“当代第一华人导演”的超凡实力。

  在许多读者看来,《少年派的奇幻漂流》这部奇书,第一部分却着实不好看,除了讲动物园的部分可圈可点之外,主人公Pi对于印度教、基督教和伊斯兰教的求索,被写得冗长而缺乏趣味。李安对此显然也心知肚明。他去掉了原书中关于宗教教义的解释以及少年与三位宗教导师颇为平淡的交往过程。

  但如果说李安只是出于影片时长的考虑就如此大刀阔斧,未免低估了他。因为他不但做了大量的减法,还做了一些引人注目的加法。有些加法,兴许只是为了增添影片的趣味性,比如少年在黑板上默写π的数值,比如牧师初见Pi时说的"You must be thirsty"(这句话有“你一定是渴了”和“你一定是Thirsty——Richard Parker原来的名字”两层含义);但另外一些加法,显然是深思熟虑的结果。

  最明显的例子,是那个初恋的对象。原著中没有这个女孩;李安加入这个人物,是要传达一些对他来说至关重要的信息。与这个女孩相关的情节,主要作用是带进印度教的元素——舞蹈(舞蹈老师特意指出这种舞是敬献给神的)、手势(森林中的莲花)、红线。这些元素,与影片后段对于神秘岛的刻画一一对应。

  还有一处非常重要。少年与女孩分离时,中年Pi的旁白声出现:“我记得那一天的一切细节,但奇怪的是,我却不记得我们是怎么告别的。”——这句话为何重要,稍后再议。

  (一)

  大风大雨,货船沉没,一人一虎,好戏开场。

  原著中,少年在发现救生船上居然有Richard Parker之后,惶惶不安,他拟出一二三四五六条害死老虎的办法,比如用6支吗啡注射器杀死它、勒死它、毒死它、烧死它,之后意识到这些办法没有一个行得通,只好迫于无奈接受了第七条方案:让它活着。

  我们设想一下,如果碰到昆汀那样的导演,原著中主人公臆想的“杀虎方案”,会催生出一系列“Kill Tiger”的迷你剧,那种影像表达会很生动、很精彩、很有喜剧效果。

  而李安却作出了与作者不同的诠释。影片中,Pi一开始就知道老虎在船上:他看到老虎在海上游泳挣扎,还高呼它的名字,然后目睹对方一跃而起跳入船舱。老虎再度现身、干净利落地解决掉鬣狗之后,Pi似乎也没有考虑过杀死对方。不仅如此,当老虎扒在船舷、命悬一线时,他在短暂犹豫后便选择救它上船,而不是趁机一劳永逸地摆脱它。

  原著中,老虎的活着是无奈的现实;影片中,老虎的存在是主动的选择。原著中,那是一个关乎生命的威胁;影片中,那是另一个活生生的生命。

  既然接受了老虎的存在,那么接下去一个问题便是,人与虎如何共存?

  原著中,作者用了大量的篇幅,描述这位在动物园长大的少年对于猛虎漫长的驯服过程。他通过喂食、吹哨子、制造晕船、玩弄老虎的粪便等诸多方式,最终确立了自己的权威,成功地在救生艇上抢得了一块地盘。

  而在影片中,所谓的“驯服”只是一段小插曲。三个苦心孤诣的steps,轻而易举便被一泡热尿摧毁。狼狈不堪的主人公此后便放弃了“驯服”的打算;在绝大多数海上漂流的时间里,都安然地呆在自造的小筏子上,将整个救生艇让给老虎。

  老虎那一泡射向少年的尿,可以看作是李安向小说作者开的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其间透露出的,则是东西文明对待“自然”的迥异态度。在西方人的世界观里,自然是可以被征服、被驯养、被改造的对象;而在东方人看来,那是不可能的任务。

  关于如何猎取食物,李安也没有刻意展现。原著中那些我读得最津津有味的段落——比如怎么捕捞杀死和吃掉一只大海龟,比如老虎与鲨鱼的殊死搏斗——影片中都没有。这可能是我在刚看完电影时略有失望的根本原因;在我原先的想象中,那些都该是电影这台“造梦机器”浓墨重彩的银幕奇观。

  但是,李安没有那么拍。事实上,原著中所有血腥的、暴力的、残酷的内容,都被李安决然地回避、抑或淡化了:他拍了父亲对Pi的残忍教育,却没有给出老虎咬死山羊的正面镜头;他将鬣狗对斑马的攻击展现为一个夜空下的剪影,而没有还原书中那段惨不忍睹的描写;他没有给被咬下头部的猩猩清晰的特写,也没有拍摄那些动物的尸体在船舱内的腐烂;他没有展现Pi如何从一个杀死条鱼就忏悔半天的善良少年迅速转变为一个娴熟的猎杀者,而只是拍了些在日光下晾晒的鱼干作为背景……直至影片的最后,Pi缓缓讲述故事的另一个版本,导演完全可以在这段讲述时辅之以影像说明,达到更为震撼人心的效果(也不至于浪费了Gérard Depardieu那样的好演员);但没有(我甚至怀疑他其实拍了,只是最终没有剪进最终版本)。不仅如此,那第二个故事被讲得极尽简练,以至于许多观众在为Pi的母亲究竟是被厨师吃掉的还是鲨鱼吃掉的争论不已;而原著中,那几个人是如何死的、死后又如何,都有明白的交代。

  李安为什么会这么做?仅仅是因为他“心慈手软”么?我不这么认为。尽管李安看上去那样的温良儒雅,但能拍出《色|戒》,已证实了他刻画极致的野心和能力。他可以将性拍得那么凶险,自然也能将暴力展现得淋漓尽致。

  那么,为什么?回到我刚才说的很重要的那句话,那句主人公的旁白:我记得那一天的一切细节,但奇怪的是,我却不记得我们是怎么告别的。

  原因恐怕在于,那些残酷的真相,那些暴戾的场景,那些血腥的画面,都被主人公选择性地排除在记忆、至少在表述之外。因为,无论是向日本公司职员讲故事的少年Pi,还是向作家讲故事的中年Pi,都已经没有了猛虎的陪伴。

  (二)

  影片对于原著,还有一处重要的删节。书中,少年Pi漂流日久,体力不支,失明了,也绝望了。在末日的黑暗中,他却在茫茫海面上奇迹般地遭遇了另一个也在救生艇上漂浮的人,与之展开了一段语意不清、逻辑混乱的对话。当两艘救生艇越靠越近,Richard Parker跃进那艘船,吃掉了那个人——“他给了我一条命,我自己的命,但代价是取走一条命。”“就在那一刻,我心里的某种东西死了,再也没有复活。”

  这段内容在全书占了20页,却被李安毫不留情地全部砍掉。我猜测,其中一个重要的原因是技术性的,因为电影作为影像的艺术,几乎不可能表达出两个盲人在海上对话这样的场景和意境。

  然而,这段文字在原著中却有至关重要的作用。作为读者,往往是在读到这段的时候,才开始怀疑这个故事的真实性。它太奇怪了,太像幻觉了,和先前那些虽然不合情理,但充满大量具体细节的段落形成了鲜明的反差。此外,那20页的文字充满隐喻,当你读完全书再重读此段,它们的意指便会一一呈现。

  对于这段文本的处理,体现出李安加减法的深厚功力。他删除了这一段情节,但又将其特质以其他途径散落在影像之间。通过大量梦幻的、失真的画面——点亮海面的水母、跃出水面的巨鲸、咫尺天涯的巨轮、平静如镜的海洋——他让观众在隐约中感知故事的虚构性。至于隐喻的呈现,李安更是不遗余力,从一层层拨开宛若莲花的果实,到漂浮于水面宛若人形的神秘岛。

  不过李安对于这个段落的删除,还是造成了问题:书中,无论在第一个故事(Pi吃了些被老虎咬死的人的肉)还是第二个故事(Pi吃了他杀死的厨师)中,Pi都吃了人;而在影片中,Pi是不是食人者这一点是语焉不详的。

  (三)

  书与电影,艺术样式的不同,决定了它们有不同的特色与长处。两相比较,书更生动,更细致,有关少年Pi用各种技术手段沧海谋生的篇章妙趣横生,充满想像力;而电影更内敛,更唯美,更有整体性和寓言感。

  而无论是书还是电影,都完美地塑造了一个令人难忘的意象:老虎。那个老虎究竟意味着什么?对此,众说纷纭,李安干脆表示“这个不能说”。是的,这个没法儿说,因为它本就是个奥义的存在。

  在我的理解中,那只“老虎”是一种生存的原初动力,一种有生命之物在有生之涯为了继续生而竭尽全力的欲望和力量。在日常生活中,我们作为被教化、被社会化的人,已体会不到那种原动力;但是,在残酷的森林法则中,在死亡的汪洋大海中,生,作为一种渺小、脆弱而有限的存在,却能爆发出强大、坚韧、绝对性的力量。为了生,可以不顾道德,可以抛弃人性,哪怕生不如死,哪怕万劫不复。

  这种原初的动力,最亲密的朋友不是别的,正是恐惧——对于死的恐惧,对于自己将不能继续活着的恐惧,也包括,对于宗教的恐惧。世间宗教千万种,但其根本立意如出一辙,都是对于死的粉饰,对于彼岸世界的想象,对于将死之生者的慰藉。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宗教是生死的敌人。这就是为什么,当Pi作为“人性”的存在,暴风雨中高呼见证神迹的时候,那只老虎却瑟瑟发抖、不敢直视;也是为什么,当Pi最终回归人世间——那个由法律、道德、宗教、文化建构起的世界时,老虎头也不回地走了——但注意,它只是深入丛林,而没有彻底消失。想想李安在接受柴静专访时说的一段话:“我对宗教非常向往,但我的心里始终有一只老虎。”

  不管影片能不能在明年斩获奥斯卡,这只老虎都将长久存在。鸿帆/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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