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论:《黑镜子》以媒介的方式敲打媒介

2013年03月01日10:51  东方早报

  陈 霖

  《黑镜子》两季六集,一集一集地看下来,对我来说,一个不同以往的观片体验是,那重复了六次的片头给我留下如此深刻的印象,以致我这篇观感必须从它谈起。

  在我看来,“黑镜子”作为被强大科技支撑着的现代媒介的隐喻,是不可言说的言说,是不可视之视,而片头则将片名的隐喻可视化了。伴随着那段低沉的、混合着不规则音响的音乐,观看的心理自动地调节到恐惧、焦虑、激动、期待相混杂的状态,字幕的闪现是破碎的幻象,随着一声短促而清脆的声响,黑底的色块上一个裂纹呈现出来,如一道闪电照进黑暗,也如一把魔术师手中变出的利刃准备一露锋芒。于是,深广周密的黑镜子世界,闪电和利刃在它无边的身躯上留下一丝裂隙,透露一道光,让我们有机会一瞥其真容。

  我们瞥见了什么?如果用一句话来概括六集剧情的话,它们分别是:公主被绑架后绑匪胁迫首相与猪性交并电视直播,黑人小伙泄愤秀场却意外地成为节目主持人,植入体内的记忆芯片搅乱家庭,生者与死者实现语言和身体的交流,精神错乱者被置于精心设置的围观情境,名叫沃多的玩偶卷入政治竞选的漩涡。所有这些展示了从开放的公共领域到私密的个人空间,从思想到身体,从想象到实在,从日常到疯狂,从爱到恨,媒介无所不在的强大存在。那些夸张的、重口味的、神奇的、聪明的、骇人听闻的、不可思议的想象,有着高度一致的方向,也就是媒介及其背后的技术。关于黑镜子——现代媒介的想象可以说是这部剧集的全部驱动力量,它一个点一个点地铆足了劲地敲击,敲出了百般花样,也冲击了我们的神经,使我们睁大了眼睛,试图看清媒介到底是什么玩意儿。

  进入20世纪后,尤其是经过两次大战,媒介问题就是政府与政党、政客与学者、企业与组织都非常重视的问题,众说纷纭,各怀其利,传播学也是在这样的过程中成为一门显学。但是,还从来没有像《黑镜子》这样,媒介产品的生产者本身将媒介的隐秘、深广的联系抛诸公众,以一种“片面的深刻”令其面对那些多少有些令人不愉快、尴尬、愤怒、忧伤的东西,让我们意识到,我们最日常的生活,从生到死的一切,被媒介这个巨无霸控制着,我们在这样的控制中浑然不觉,它让我们感到如此自由以致我们将自由拱手相让,我们严重地依赖它,迫切地需要它,习惯地消费它,开心地享受它,心安理得地接受它的按摩同时也接受它的剥夺——不仅剥夺时间和金钱,而且剥夺思想和灵魂,如“沃多”那样的恶搞和搅局也只是游戏,如宾德森那样想与它作对,碰得头破血流不算,最后还被它收入囊中,为其服务,而他原先的真诚和单纯则成为最好的节目素材。

  媒介这个词无论是从它的英文来源,还是中文本义来看,都是在人与人之间、人与物之间的中介,它外在于主体,为主体所把握和运用。它如一面镜子照见主体的面容,人在其面前确立自我。但是,当它成为黑镜子,人站在它的面前,已无法确立自己作为主体的存在,《黑镜子》让我们看到后现代主义思想家们宣称的“人之死”。某种看不清、说不明的力量改变了媒介的外在性,媒介成为历史和现实的主体,而人成为媒介的附庸,技术的奴隶。当年麦克卢汉说出“媒介是人的延伸”时,可谓不乏乐观浪漫的精神。《黑镜子》接过麦克卢汉的话题,确实也让我们看到媒介对人的延伸——譬如,耳根下植入的记忆装置让人超越时空,电脑里模拟的程序让你完成穿越,无所不在的视频令人难辨真假……但是,《黑镜子》更强调的是在延伸之后对人的谋杀,媒介表面上依附着人,实际上成为一种异己的力量,并暗渡陈仓,悄然谋取主体的地位。

  实际上,媒介背后的技术伦理难题,一直困扰着文明社会。当活人实验秘密地进行,当原子弹对广岛的毁灭性打击,当切尔诺贝利核电站爆炸,直到最近的日本海啸引发核泄漏……科技进步里一直难以祛除的恶的力量,总是在一个又一个突发性事件中震慑人们,但事过境迁,灾难迅速地淹没在历史的暗夜。与这样的突发性、毁灭性不同,媒介技术更为日常化,它温情脉脉,体贴入微,投你所好,为你服务,给你快乐,甚至带来狂欢。在这样的表象下,一些我们从道德的角度称之为“恶”的东西,潜滋暗长,弥漫开来。《黑镜子》中不止一次地让我看到,搞笑的消息、丑闻上了Facebook或者Twitter,是如何迅速地像癌细胞作为物种自身在其转基因的环境中疯狂地、迅速地繁殖。

  这一切何以发生?为什么会这样?《黑镜子》有颇多提示。第一季第一集中UKN电视台对绑架勒索事件急于播出的理由,第二集里戴墨镜的评委劝服宾德森的那套以节目为中心的逻辑,还有第二季第三集里那个从华盛顿赶来劝詹米继续从事“沃多”的说辞,等等,让我们感受到媒介混杂的各种声音背后,最为强大和清晰的声音是利益和权力的机制,它一旦启动就不会停止,不顺从它的逻辑将会引来灾难。但是,值得注意的是,《黑镜子》对政治、资本、产品这些宏大问题的涉及或暗示,更多的是缝合在对人的脆弱、人的无助、人的顽劣、人的易于被操纵这些特点的表现之中。在这个意义上来说,“黑镜子”扮演的是魔鬼的角色,而其“恶”之力的源泉便在于对芸芸众生的唤起,一种反启蒙。对人来说,这是真正的绝望之处,所幸的是,《黑镜子》依然让我们看到真诚的眼泪、刻骨的爱恨、抑制不住的愤怒,甚至还包括《白熊》里女主人公疯狂的呐喊……也正因为这些,对媒介黑色世界的敞露,哪怕是匆匆一瞥,才有其意义,才不至于陷于将虚无绝对化。

  现在,稍稍回过神来,我们很容易想到,作为影像文本的《黑镜子》本身与它所敲击的对象实际上是同根同源的,它似乎是以穷尽关于媒介的一切黑暗情境来成就一部媒介产品,仿佛是一个反刍动物从胃里将自己吃下的东西吐了出来,在它没吞下之前我们看见了。这就是《黑镜子》的悖论,我们可以说,它充满了娱乐精神的产品是为了拆解娱乐;充满了技术炫耀的想象是为了拆解技术,充满了对媒介化生存的冷嘲热讽是为了拆解人心深处的魔障。

  建立于如此悖论之上的媒介产品,应该享有“艺术”的称号,因为它是智力高超者的游戏,也是思想深邃者的追问。媒介大师麦克卢汉在谈到自己的秘诀时说,他面对媒介采取的是艺术家的态度,“艺术家的头脑在大家都认可的文化中对现实扭曲的暴露总是最敏感和最机智的”。麦克卢汉如果在世,不知道会对作为艺术作品的《黑镜子》作何感想。

(责编: 阿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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