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提箱包装工》

　　撰文/杜晋华

　　2004年以色列卡梅尔剧院的《安魂曲》在北京演出并一剧惊人后，每一次以色列戏剧来华演出，都是一件圈内外奔走相告的大喜事。关于以色列戏剧的标签，除了《安魂曲》之外，还有“世界上最聪明的犹太民族戏剧”“与俄罗斯戏剧有着最亲近的血脉关系”等等。3月份起，在国人心中，以色列戏剧将会增加两个新的标签，《手提箱包装工》《唐璜》，这两部大戏将分别于3月4日和8日起在首都剧场上演。

　　《手提箱包装工》：微笑着死亡

　　有着两个女儿的舒斯特即使生病在家，也无法博得女儿们的温情，抑郁而死；寡妇何尼娅留不住想去瑞士寻找前女友的儿子，不得不接受丧夫又失子的寂寞生活；莫尼亚因儿子要结婚，家中无房，不得不将年迈的老母送入养老院；莫特克的妻子怀孕了，他的兄弟阿夫内尔被迫离家生活；而刚刚过完28周年结婚纪念日的布鲁诺夫妇，迎来了从美国归来的儿子，还不等说服儿子留在以色列，儿子就因病去世……这是以色列特拉维夫市郊区普通人的生活。

　　在以色列舞台剧《手提箱包装工》里，这些特拉维夫旧郊区居民都在寻找自己心中的乌托邦，渴望逃离以色列，然而没有人有能力摆脱这日复一日旋涡式的生活，被寄予全部希望的梦想，其实也是赤裸裸的残忍现实。死亡倒是一种让人羡慕的解脱，活着的人终其一生忙忙碌碌，不都也是奔往这个终点吗？

　　剧本翻译、特拉维夫大学教授张平第一时间发微博表示：“话剧的题目是《旅人》，不是《手提箱包装工》！！！希伯来文原文是‘收拾行李的人’，指的是出门旅行前收拾行李，而不是一个工种！！”

　　空旷舞台上，22个演员组成的庞大的队伍手拿行李，或者推着阳台，交叉往返，不停穿梭，有些人去往瑞士，有些人的目的地是伦敦，维也纳，或者坟墓——是的，还有8支送葬队伍，这些舞台后区的无声剪影朦胧却足以让人心惊，像是要现场收走观演人员的生命与灵魂。

　　这是以色列戏剧大师汉诺奇·列文的作品。相比较他的另一部——也是列文生命的最后一部——更为中国观众熟悉的作品《安魂曲》里笼罩着的死亡气息，《手提箱包装工》是列文早期喜剧的代表。那个几乎没有台词的莫尼亚，是观众感受最强烈的生命信号。他或大摇大摆地穿过舞台，或舞动身体“跳”过舞台，心无挂碍，肆意而行，不止整个舞台属于他，生命的喜悦也独属于他。

　　《唐璜》：性感的讽刺

　　如果你有幸看过并记得去年10月来华的以色列话剧《敌人，一个爱情故事》灵动而澎湃变化的舞台，也请对同一家剧院的另一部经典话剧《唐璜》保留想象空间。

　　这出“狂热的”“性感的”“无所畏惧的”讽刺喜剧里，舞台极具张力：几块白布可以扯出一片大海，帆船瞬间即成二层小楼，红与黑交错的主色调具有浓烈的异域风情；古典礼服混搭着职业套装、现代墨镜却搭配着贵族手杖、数码相机对应着老式澡盆、塑料袋和紧身胸衣同台媲美——服装与道具设计一样亮点迭出。

　　花花公子唐璜因迷恋上别人的未婚妻，而再次抛下刚刚完婚的妻子前去抢亲。谁料突如其来的暴风雨打乱了他的计划，风浪打翻了帆船，他险些丧命，幸运的是，后被两位好心的乡下人救起，但英俊的唐璜苏醒后就开始千方百计地勾引乡下女子，还向救命恩人的妻子求婚。仆人三番五次地规劝唐璜却收效甚微，只得任其自生自灭，仆人担心的报应却很快来临，前娘舅前来为妹妹寻仇、旧债主登门要债、家父含羞训子，甚至，墓地的石像都开口说话……“伪唐璜”摊上事儿了，摊上大事儿了。

　　莫里哀笔下的花花公子唐璜向往自由，不受约束，以色列盖谢尔剧院带来的舞台上的唐璜更加放荡不羁，充满叛逆。而导演的本意更在于批判那些愤世嫉俗、自私自利，一切以自我为中心，一切以快乐为标准的“伪唐璜”们。

　　苦难的民族创造最绚烂的文化

　　“希伯来人希望在舞台上看到自己，看到他人，这也许是因为，以色列非常小，世界上只有700万人讲希伯来语。政府下大力气推广戏剧，哪怕生活在以色列最北端偏远地区的人也能看到戏剧。年轻人在军营服兵役的时候也能看到”，卡梅尔剧院院长如此分享。

　　以色列人均观看戏剧场次最多，戏剧的历史要比以色列的历史还要长。以色列在贫瘠土地上有着高度发达的农业，土地狭小却又能把商业触角伸向全世界，同时有着最虔诚的宗教信仰和对金钱与现代文明最狂热的追逐，饱受凌辱渴求安宁却又对弱邻强势欺凌……一切矛盾又和谐。社会的文化与民族的心灵无时无刻不在分裂与拉扯，一如以色列戏剧舞台上生与死、信仰与游离的博弈。

　　20世纪初，世界各地的犹太人中“复国主义”思潮暗流涌动，并逐渐发展为一次声势浩大的民族复兴革命。早在18世纪欧洲犹太人的“哈斯卡拉运动”(犹太启蒙运动)中启动的希伯来语戏剧1927年才开始与以色列土地的结合，标志事件是前苏联“哈比马”犹太剧团在以色列落地生根。伴随着复国运动一起诞生，希伯来戏剧积极地参与了以色列社会、文化的构建。

　　比如，带来《安魂曲》和《手提箱包装工》的卡梅尔剧院成立于1944年的特拉维夫，成立之时，演员少、排练苦是必然的。直到4年后的1948年5月以后，剧院才扩充至50人。

　　由于强烈的民族危机感和爱国主义，初期的以色列戏剧并非简单纯粹的娱乐审美，而是和主流意识形态关联很密切，在戏剧评论标准里，意识形态要比戏剧美学更重要。初期，舞台作品的宣传和渲染对新立社会的稳固作用巨大。随着欧美文化的影响，戏剧界也开始模仿欧美经典，其中布莱希特的间离手法、皮兰德娄的戏中戏结构、荒诞派戏剧家贝克特、尤奈斯库等的作品受到追捧，还催生了一场小剧场运动。

　　1967年的“六日战争”和1973年的“救赎日战争”让以色列付出了巨大的代价，以色列人开始怀疑战争，进而探索以土地换和平。

　　社会上的怀疑主义思潮也影响到了戏剧界，舞台上的创作主流开始以个人生活题材代替政治题材，以个人在消费社会中的成功代替为复国主义理想而献身的英雄价值观。从上个世纪70年代开始的整整30年里，以色列的戏剧经历了比社会变动更剧烈的颠覆。被称为“以色列的良心”的汉诺奇·列文即是代表之一。

　　汉诺奇·列文 以色列的良心

　　《手提箱包装工》里的特拉维夫郊区即是汉诺奇·列文出生成长的地方，12岁时，开杂货店的父亲去世。在宗教学校的列文不得不结束他的初等教育出来打工，最后在一家补习学校读完中学。

　　1963年部队退役回来后，列文在特拉维夫大学完成了三年的大学学业，这期间他结交了很多共产党朋友，也开始背离自己的宗教出身和复国主义价值观。

　　列文的第一步话剧《你、我和下一场战争》(1968年)在“六日战争”结束第一年就上演，在当时社会还为战争胜利狂欢时，他给了大家当头棒喝。两年后，他的《浴缸女皇》因讽刺当时的工党政府而在第十八场之后遭到禁演。

　　政治批判之后，列文开始将矛头对准民族性和人性。张平认为，“在民族性批判方面，列文的成就不仅在于将对以色列国民性阴暗面的大胆揭露与高度成熟的城市生活喜剧融为一体，创造出自成一体的悲喜结合模式，而且以高度凝练的艺术笔法将几乎每一个阴暗面都融进了自己的艺术创作。”

　　《手提箱包装工》是列文在此之后的喜剧代表之一，此类作品还有《雅可比和雷弹头》(1972年)、《俄亥俄小姐》(1996年)，《避孕套商人》(1978年)曾在内地上演过。

　　如以色列戏剧评论家米海尔·亨德尔扎兹所言，“无论是在讽刺散文还是在戏剧作品中，他都将以色列社会分解开来详加描述：那种粗糙、那种不敏感、那种人与人之间的暴力倾向、那种压迫感、那种贪欲、那种不宽容与残忍……无论是在个人、社会、政治或经济层面上，今天以色列生活中几乎没有一种情形不能在汉诺奇·列文作品的某一段落找到缩影。”

　　随着时代的发展，这个深刻的怀疑主义者得到越来越多观众的理解与追随。1999年，列文在病榻上完成了生平最后一部话剧《安魂曲》后撒手人寰。

　　公立、民营剧院花开两枝

　　一群演员挤在以色列特拉维夫的一座小地窖，加紧练习着用斯拉夫字母标注的希伯来语台词，警报突然响起，伊拉克在发起导弹攻击，演员们迅速拿起防毒面具，穿着戏服奔向最近的防空洞避难——这就是1991年海湾战争期间的一幕，这群演员即是此次演出《唐璜》的盖谢尔剧院的成员。剧院名别有深意，Gesher意为“一座桥”，1991年，莫斯科著名舞台剧导演叶甫根尼·阿尔耶带领一群俄罗斯演员移民以色列，创立此剧院。炮火中的4月，剧院首部作品《罗森克兰茨和吉尔登斯特恩已死》上演，剧院因此被誉为“以色列戏剧的俄罗斯奇迹”。作为世界上唯一一个由移民组成并长久运营的剧院，它也是唯一一个同时用三种语言进行排练，并且同一演员还能熟练地使用希伯来语、俄语这两种语言演绎台词的剧院。剧院成立之后，一直是以色列与俄罗斯的交流桥梁。

　　盖谢尔剧院这次带来的，是现代版《唐璜》。经典剧目的再创作，是盖谢尔剧院的长项。他们曾改编过莫里哀、莎士比亚、果戈理等的作品，去年在北京演出的《敌人，一个爱情故事》即是根据1978年诺贝尔文学奖的得奖者，犹太小说家艾萨克·辛格的小说改编。

　　位于以色列第二大城市特拉维夫市的卡梅尔剧院是以色列最大的剧院，也是六大“公立”剧院之一。深受前苏联犹太人影响的剧院管理模式也很像前苏联的集体农庄形式，除了一个艺术指导和两个灯光管理员之外，余下的人都是演员。所有人都有一致的艺术理念——用自己民族的语言希伯来语演出，用本土作家创作与社会价值相关的剧本。后来的卡梅尔剧院经历了特拉维夫市属剧院、国家剧院的政治升级。剧团演出从来不以盈利为主要目的，商业演出也只是占一小部分。

　　卡梅尔剧院一直秉持保证保留剧目创作与演出的原则，每年30多部演出剧目中有三分之二是保留剧目，这些剧目多是反映二战时犹太人大屠杀的作品和讨论以色列当代人的社会价值观的题材。

　　《安魂曲》等戏剧能在北京演出，得力于剧院的强力推广。为了在全世界推广以色列戏剧，卡梅尔剧院成立了以色列戏剧学院，经常召开国际会议，将以色列剧作家的作品推荐给与会的世界专家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