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尔斯 vs. 丁冠景

　　萧：张艺谋的《幸福时光》在广州落画了，票房如他的上一部作品《我的父亲母亲》一般。但值得注意的是，对该片以及张艺谋的恶评竟如潮涌！有人认为《幸福时光》“惨不忍睹”，张艺谋“江郎才尽”。

　　丁：近几年批判大师已成时尚。似乎只有把大师骂得一塌糊涂，才显得批判者比大师还“大师”。

　　萧：《幸福时光》的票房虽远不及商业大片，但它的思想含量，它对良知的呼唤，是整个2000年所有国产电影都不能替代的。它和呼唤人们起来反对贪官的《生死抉择》，正好是一恨一爱，成了2000年国产电影的两面镜子。《生死抉择》表现了清官情结，《幸福时光》倾注了平民感情；前者是对贪官的恨，后者是对平民的爱。

　　我以为，有些《幸福时光》的批评者，很可能是缺乏平民感情。在大都市里，那些依仗权势的人，那些醉生梦死和极度冷漠的家伙，平民感情对他们已是一种陌生的久远世纪的回音。当他们看着张艺谋的《幸福时光》时，他们不会为“赵本山”的经历、“董洁”的遭遇而心灵触动。他们在豪华客厅的沙发里，在觥筹交错的餐桌上，倚红偎绿、漫不经心地抨击这部影片如何缺少艺术质量。

　　丁：在那些“新生代”的眼中，《幸福时光》没有扩张声画张力关系的复调结构，没有以视觉逻辑为原则的叙事方式，没有超日常化的视听造型，影像风格既缺乏广告般的前卫，又欠奉MTV式的时尚……

　　萧：但内容呢？人物呢？主题呢？他们全都视而不见。

　　丁：现在有些影评完全不从作品本身出发，而只凭个人的“感觉”天马行空，任意曲解，随意发挥。这些“影评大师”对张艺谋及其作品的恶评，不说是哗众取宠，也只能说是“燕雀焉知鸿鹄之志”。

　　萧：《幸福时光》表现的是当代中国都市的社会分野和平民百姓的生存状态。影片中赵本山扮演的下岗老工人，他所在的国营工厂只剩下空空如也的厂房。尽管生活贫困，他还是对董洁所演的那位素不相识的无助孤女倾注了父亲般的关爱。这是穷人之间的真情。

　　影片的许多情节和细节如按摩床、假钞等，都是当代生活中颇具典型特色的，不可能发生在90年代以前。譬如“赵本山”为了让“董洁”在“宾馆”里做按摩师，专门做了一张很夸张的按摩床。喜剧或者说闹剧在此一点也没让人感到肤浅，贫富之间的鸿沟已赫然在目。更可悲的是，他和他好心的工友们给“董洁”的小费后来都是假钞————牛皮纸，这一“骗中骗”同时将工人们的困窘和爱心表现得淋漓尽致。还有一个细节也打上了时代的印记，那就是“董洁”的父亲弃盲女而去。去了哪里？深圳。这是当代生活中人追求发财的象征。于是“董洁”和“赵本山”都成了时代的弃儿。

　　丁：林立的桑拿按摩，25元一个的冰淇淋，价格昂贵的鲜花，胖女人家的钢琴……显示出有些人生活得的确很幸福。而“赵本山”呢，因为穷打了一辈子光棍，哪怕胖女人如此丑陋，他也穷追不舍，更显人性已被窘迫的生活环境压抑成饥不择食的状态。他住的是一室一厅的旧宿舍，至今也没有冰箱、彩电，甚至连像样的衣服也仅此一件，老穿着都捂出味儿来了。一生没落着多少幸福的他，刚辛辛苦苦地制造出一点点“幸福时光”————“幸福小屋”和“宾馆按摩房”，美梦很快就被大吊车、推土机无情摧毁，一次是因为精神文明建设————“治理整顿”，另一次是因为物质文明建设————开发房产。幸福生活似乎总与他擦肩而过。

　　萧：显而易见，这些强大而冷酷的机器是一种象征。影片尽管没有刻意去表现“赵本山”与现实之间的种种关系，但还是告诉人们，包围着他和“董洁”的现实是严峻的。

　　丁：他苦苦追求的胖女人，就将这个淳朴、善良、勤劳、智慧的老工人斥为“骗子”！

　　萧：他的“骗”，尤其是他和他的工友们给予“董洁”那份“欺骗的爱”，充满了辛酸和无奈。

　　丁：有人说不喜欢影片读信的结尾。我却看得十分揪心。尽管得不到实实在在的幸福，“赵本山”们没有痛苦，没有绝望，没有呼天抢地，更没有铤而走险。他们创造的一次“幸福”破灭后，又去努力创造新的“幸福”；创造实在的“幸福”破灭后，又去创造虚幻的“幸福”(如读信)。他们当然是好人。然而，生活为何对他们如此不公？他们的幸福究竟在哪里？他们究竟还有没有幸福？这，就是镜头从特写拉至大全景，“赵本山”等小人物最后变得蝼蚁一般，但创造、期盼幸福的声音(读信)依然喃喃的影片结尾，带给我们的思考。

　　萧：张艺谋的智慧在于比我们大家超脱。他用一种俯视苍生、满怀悲悯之后的白描手法，对平民百姓在现实生活中的艰难、无奈、惶惑和企盼，作了喜剧化的改造。

　　丁：《幸福时光》与张艺谋近几年拍的影片在精神内涵上是一以贯之的————关注社会，关注现实，关注平民百姓的生存境遇和精神状况，试图通过对社会图景的再现和平民命运的展示，表达对转型期现实的人文体验。《有话好好说》：闹剧背后隐藏着的是社会的不公，无权无钱无势的弱者“有话”必须“好好说”，而强者“有话”则不一定要“好好说”；《一个都不能少》：感性地描绘了中国农民的贫困落后和农村教育的贫乏无助；《我的父亲母亲》：再温馨的爱情也经不住数十年政治暴风雪的摧残，40年前的右派，终于倒在为千疮百孔的学校奔走的路上……这就是张艺谋。有人说他现在爱赶潮流了，但在他的作品中，没有风花雪月，没有刀光剑影，没有宫闱秘史，有的只是对底层、穷人、正义的选择，对人心、人道和人本身的尊重。在多数国产片被权力文化和消费文化左右而不同程度地回避、虚构着我们所实际遭遇的现实的今天，只有张艺谋依然坚持以平民化的创作态度，以充满关怀的人文意识，真诚地面对世界、理解人生，揭示困境中人性的尊卑善恶和生命的艰辛愉悦，充分体现了一个艺术家的良心、人格、社会责任感和使命感！因此，尽管《幸福时光》可能缺少人们期待中的“张艺谋品牌”似乎必须有的突破与创新，可能还缺少更强烈的现实主义深度，但仅就它是中国今天惟一的关注贫富悬殊的影片，我们就有一千个理由向这位真正的人民艺术家致敬！

　　萧：电影大都是潮流商品，这是主流电影的一般理念。张艺谋有追赶并领先潮流的一面。但潮流永远没有张艺谋始终注视平民、草根阶层无助现状的一面。这是一个醉者皆醉、醒者自醒的时代，这是一个呼唤良心、人格的时代。现实主义电影的人文精神，更应该体现在对最需要关怀的弱势群体投以深切的注视上。(南方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