濮存昕53岁了。他自豪自己在这个年纪还能拥有成型的腹肌,他的遗憾是:“过了45岁,白血病捐献骨髓的事我做不了。”
作为“卫生部艾滋病预防宣传员”,他设立了“濮存昕爱心基金”。企业找他拍广告,他先跟对方讨价还价:“你要参加艾滋病的关爱救助项目,先做这个事,我就跟你做。”拍完广告,再跟对方说:“钱你别给我,投入我的爱心基金。”几年下来,基金会前后募集
到120多万元,并且已经花出了60多万。最近,他正在考虑帮助被艾滋病感染的大学生朱力亚完成学业,再给她找个工作。
作为北京“人艺”主持日常工作的常务副院长,濮存昕却发现自己3年来“一事无成”。
2003年4月11日,濮存昕被北京市委任命为北京“人艺”主持日常工作的常务副院长。
当院长不到4个月,在抗非典之后他参加的第一出戏《北街南院》上演当天,濮存昕就向上级递交了辞职书,同时通过电子邮件告知全剧院。
辞职书交上去以后,在两年多的时间里,没有同意,也没有拒绝,上级单位没有任何答复,他的辞职请求到现在也没有得到批准。
现在,濮存昕只想做一个单纯的演员。但在目前的情况下,这也不容易。在采访濮存昕两周后,记者从别处得知:原计划2月13日开始排练的话剧《白鹿原》又遇到了新困难。这出准备了两年多时间的大戏,由林兆华导演、濮存昕领衔主演,计划集中“人艺”最强的演员阵容。在排练即将开始时,因为内部协调问题,能参加该剧演出的“人艺”演员不到原计划的一半。
继承传统的机会,丢了
“剧院的人民性体现在长期演出和低票价,而北京‘人艺’一直在努力地坚持这事,但是眼看快坚持不住了……”
南方周末:2005年,你在话剧上投入精力非常多,《雷雨》、《李白》、《万家灯火》、《茶馆》几个戏都有你的角色,这样频繁的演出,角色转换吃力吗?
濮存昕:一点不吃力,因为不是新的创作。每场演出都是一种总结、完善。去年4月份,在演《李白》的时候,我的从容感是从来没有过的。每天都是充满着兴趣创作,每一天每一天地和李白相逢,去反复体会这个角色。这个过程就像吃菜,要吃好几口才过瘾
南方周末:几年前,你曾说过话剧没好产品。你现在的看法呢?
濮存昕:因为文化产业在我们所有剧团面前都是课题,根本没有成功的经验。所谓的成功经验都是一时一事的,比如独立制作也好,还有民间制作的一些戏剧,包括在上海我们策划的《雷雨》。更多的是演完就完了,真正对市场产生深远影响的,品牌也好,剧目也好,没有产生过。
当然大家也说有好戏,只不过是说哪年哪年演了5场,大伙儿有个对5场的回忆。北京“人艺”不同于其他剧院,它的历史传统给我们留下的运作方式,一个好戏可以演几十场,几年之内很容易就上百场。这个市场有深度和广度的影响。虽然它的经济效益比不上独立制作,独立制作就演3天,它的票价可以上1000元的。像我们这种长期演出的剧目,它的票价就不可能那么贵。它应该让更多的人来看,我们经得住更多的人来看。
彭真市长当年说,你们不要完全按照莫斯科艺术剧院的称谓来定北京艺术剧院,还是叫北京人民艺术剧院为好。剧院的人民性体现在长期演出和低票价,而北京“人艺”一直在努力地坚持这事,但是眼看快坚持不住了,所以政府投资往里贴,贴了半天,体制又限制了艺术的真正滋长。
南方周末:最近几年,戏剧一直处在尴尬的状态,缺少能走向世界的戏,没有什么戏让老百姓奔走相告,为什么?
濮存昕:也不是,我们剧院的《茶馆》应该说是走向了世界,去年底在美国演出,过去在欧亚很多国家都演出过,受到好评。但应该说从时代的要求来讲,好作品还很少,也有体制上的问题,比如电影与电视创作的整个机制上,有优化组合的可能性。它可以在全国范围内,汇集整个专业层面里最好的人才,一起做一件事情。
戏剧是以剧团为创作单位的,它的资源,创作力量的资源,是有局限性的。在创作过程中,可能某些地方要将就你资源的不足。
也不是说现在没有特别好的剧,有,但是不多。有些好作品,因为演员的退休、离去,有时使得这个戏就没法演了。我们演的《鸟人》,林连昆老师现在病了,那三爷的角色就没人演,不可能有别的演员顶上去,所以那戏就没了,只能有一个录像,看一看碟,也就只能如此。
但是《茶馆》,我们就真的接下来了。没有看过老戏的观众看了,很喜欢。“哦,《茶馆》,好戏!台词写得真精彩!”但是,下一拨年轻演员再演,我就不知道怎么样。
南方周末:有人评价你,作为演员,你在舞台上已经做到最好了,正处在黄金年龄。
濮存昕:听到这种评价,我很悲哀。因为我心目中,前辈在我脑子里的高度,我们是不可逾越的。而且我们40多岁的时候,一点成就感都没有。没有人认为我们是对的,没有人认为我们行,我们只是尽演员的责任,一点点去做。
现在突然间有了高树悲风、不胜寒意的感觉,那种感觉很糟糕。怎么对待我们今天“人艺”的青年的力量、中年的力量?没有任何人来肯定这件事情。
20年来,我们缺乏对戏剧界的青年、中年力量的肯定与承认,没有给他们更好的空间和尝试。对他们个人的创作冲动、对自我生命的各种表达没有给予更多的尊重,包括对林兆华。我们已经完完全全失去了继承传统的机会。
前不久,在焦(菊隐)先生的百年纪念会上,一些与会的老前辈仍旧说自己老一套的话,“焦先生,继承继承……”有人动员我发言,我使劲忍住没有发言。因为现在没有人会很负责任实实在在、实事求是地对北京“人艺”目前的现状发言。今天有谁能继承?20年来谁按照焦先生原来的演出样式排过一台戏?完完全全按照焦先生的演戏方法去排戏,它就能够有观众,能够出精品?
南方周末:这是你对今天戏剧现状的判断?情况有这么严重吗?
濮存昕:我们的文艺现状就是所有的地方都修建苏州园林,不要原始森林。我们应该更多地去保护原始森林。而且应该去培育、种植像原始森林一样的杂木林,也让草野着长为好,否则我们的文化空间就不够大。在文艺题材上,特别是地方,限制了艺术团体的自由发展。
能排戏的导演,缺了
“林兆华之所以在‘人艺’没有形成主导地位,是因为这个环境不能容忍他的创新精神。”
南方周末:“人艺”在这方面已经做了一些尝试,比如“人艺”创办了“实验剧场”,开始做一些实验戏剧。
濮存昕:“实验剧场”也不是我推动的。林兆华推动现代的、有实验性的戏,早在《绝对信号》就开始了,但长期以来对于林兆华实验性的那些戏剧观念,“人艺”方面基本上是一种否定的态度。
一个剧团的灵魂,最重要的核心力量是导演。导演的核心力量是抓剧本、抓素材、抓写作、抓制作。
目前,“人艺”的瓶颈是导演。我最寄予重望的林兆华已经退休,就剩任鸣和李六乙。任鸣的问题是近年来他排的戏都不是特别的精彩,这都是可以公开说的,我认为不太精彩,有他近年来的生存状态问题。李六乙是太超前的一个导演,作品有很多独到的东西,但只能小范围地被接受,很难进行商业运作。还有一个顾威,他是个退休演员,也做导演。现在来了两个年轻导演,应该说还都没有进入状态。
“人艺”倒有一大帮发牢骚的明星,因为体制的原因,使他们在“人艺”赚的这点钱,根本就拢不住他们在“人艺”排戏,这有体制的问题。还有一部分中间力量的演员,他们一天到晚地在“人艺”排戏演戏,因为导演层面的薄弱,缺少对他们进行培训、提携、指导,使得他们缺少进步的空间。
从我个人来讲,我40岁以后的进步是从林兆华开始的。他给予我一些表演观念,他对于我的一些艺术指导,和我通过他对于现代艺术的一些了解,使得我突然间就多了一手。我除了传统的表演,从夏淳、从我父亲、从剧院的写实或现实主义的戏里面来的那部分东西之外,“哦,我还能这么演戏!”
南方周末:因此,你对林兆华的期望那么高。
濮存昕:林兆华是北京“人艺”的最后一个还能导戏的前辈艺术家,除他以外,前辈们大都退休不管事儿了,“人艺”没有其他人了。我在“人艺”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请林兆华出任艺术总监,负责整体的艺术创作,以他的艺术思想观念,建立现在“人艺”的艺术标准。
“人艺”真正有一流水平的人现在都在外面干,不在“人艺”干,能感召他们回来的,只有林兆华。
实事求是地说,在戏剧上林兆华有一生的积累,也有现实主义戏剧传统对他的滋养,这20多年有一系列的优秀作品,具有国家级别和世界交流的水准,和现在的一些年轻导演比较,他比他们高一大截。他的声望、成绩、作品摆在那儿,你躲不过去的。
林兆华之所以在“人艺”没有形成主导地位,是因为这个环境不能够容忍他的创新精神。如果让他放开去做,给他一个好的环境,他也不会有时表现那么激烈,不会去喊口号,去斗争。他也不会用批判“伪现实主义”去批判别人。这句话使很多人生气,以为在说自己呢。
南方周末:林兆华现在并不是“人艺”的艺术总监?
濮存昕:我的提议既没有得到上级的支持,也没有得到“人艺”领导层的赞同。在中层干部会上,我提出来之后,也没有什么响应。如果我一定要坚持这个事情的话,就要出现投票的尴尬局面。毫无疑问,肯定不会被通过。
我对他们说,能不能先试试?把以前的个人恩怨抛开,林兆华也快70岁了,给他5年时间,让“人艺”有一个发展,这5年中间我们磨合,看着能再做点什么。
一次院里开会,有人说:“林兆华做艺术总监?他不是副院长,这个领导关系怎么做?难道我们院委会、党委,要听林兆华一个人的?”就这样,没有人支持我。我发现能够理解我跟我合作的人,不存在。
在林兆华的问题上,我们的上级领导也认为我的想法是不对的。他们对“人艺”的定位要求和我想的完全不同,还派人来“加强领导”,配合我们工作。这一“加强领导”的出现,谁敢支持我的意见呢?会上的发言就都绕脖子说话了。
最后我发现什么都做不了,用林兆华有人不同意,让某些人辞职走人也不行。一天到晚开会,围着文件转,天天都是这些事。然后我就变成了曹禺,变成了于是之,你们不知道,他们后半生在领导岗位上精神其实是很痛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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