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人代表,没人当了
“由此我想到一个老者,他的病体,怎么去挽救他?只能去性交杂交出一个儿子来,不可能万寿无疆。”
南方周末:你苦恼的其实是体制问题?
濮存昕:现在全国院团体制改革没有形成环境。造成的结果是,在我们人才极端匮乏的情况下,不敢大动干戈。但是你的机制没有,就永远没有人才。
国家话剧院比“人艺”要好一些,就因为赵有亮(国家话剧院院长)的工作方法有独到之处。“谁要排戏说一声,想排什么戏就排什么。在我这儿绝对没有红灯,哦,这个剧林兆华你有,那你到我这儿来,我这没审查制度。”
虽然有些戏可能并不成熟,水平也不一定特别好,演个十场八场就收摊儿。国家话剧院的问题也有,比如票房回收、观众数量也不多,但他这样一来,“国话”的局面就显得比较活跃,“国话”的年轻队伍就这样起来了,他们大概有六七个这样成熟起来的导演。
南方周末:你有完整的改革方案吗?在上任前,没有和他们沟通交流过?
濮存昕:没有完整的计划、方案,“人艺”的问题摆在明处,所有的人都清楚,但是没有人正面承认。
比如,我们能不能灵活用人,形成进进出出的机制,甩掉那些不合适“人艺”的多余人员,引进那些需要的人。人才应该流动起来。于是之老师曾说过,“我最苦恼的事情就是,怎么样让剧院办成剧院,而不办成机关。”
这些想法在我上任前就和上级领导沟通过,但他们没同意我的想法。我当时没想那么复杂,想在实际工作中先慢慢干起来吧。但我发现自己太天真,北京“人艺”是一个国有事业单位,一个政府机关,不是一个单纯的剧院,在这样的空间里,我能做的事情太少,也应付不来。
虽然我负责主持工作,可是我不能作主,也作不起这主。我当院长的前提必须是我得按照我的意图工作,你不按照我的意图工作,我可以不干,所以到现在我都没有签法定代表人的那个文书。因此北京“人艺”现在没有法定代表人,法定代表人还是已退休的刘锦云。如果现在北京“人艺”出了一个非常大的事故,比如着火这种事,实际上是没有人负责的,这个现状很危险。
“人艺”的现状实际上是一锅粥,濮存昕你跳到这粥里去搅和,就会被这锅粥淹死。你想把这锅粥的汤倒了,重新煮,根本就不可能。
南方周末:你是不是太悲观了?
濮存昕:艾滋病首席疫苗专家邵一鸣教授说,德国一个森林病虫害,树木全部要完蛋了,很多科学家说赶紧打药治虫子,一部分科学家的判断是让这些树自然死掉,然后重新生长新的森林,自然资源没有被化学剂污染。
今天我们再怎么谈老北京“人艺”的辉煌,它实际上己经不存在了。老艺术家们离开了。我们剧院还有多少艺术力量,能做什么,给予他们什么空间让他们做?说林兆华不行,可濮存昕认准林兆华了,现在上级不同意,那就让其他人做吧。
由此我想到一个老者,他的病体,怎么去挽救他?只能去性交杂交出一个儿子来,不可能万寿无疆。这就是自然之道,文化之道。鲁迅过去了,你还说中国怎么生不出一个鲁迅来?就是生不出来。我们后来不过生出一个钱锺书、巴金,之后出一个王蒙、陈忠实来。
南方周末:就这样放弃,是不是太轻率?
濮存昕:我就是想做我想做的事。坚持我的观点,坚持我的态度,坚持我对这件事情的判断,这才是认真负责的态度。没人理解我。领导们现在知道了,濮存昕跟他们唱的不是一个调。他们想改造我,但改造不了我。他们要我不要和林兆华合作,要和其他导演合作,目前我还做不到这一点。
院里的年轻人也背后议论,“濮存昕这人根本不是做官这块料。”我走很容易,但跟着我干的人,我退了,他们怎么办?
坦率地说,我还是个明白人,下棋你得看十步以上,你哪能只看三步啊。这棋越下越臭,干脆收棋。你往后退我认为是一个负责的态度,从现在来看,我真的是尽不了这个责任。
所以说这事在今年内应该有一个了结。我不能再拖下去了。我还要和领导谈话交流,要把你真诚的东西让别人了解,争取领导对我真正的了解。因为他们也得负责任,这两年来我们没有谈过话。他们也没负责任。
院长,做不动了
“带着满脑门子官司,这关系那关系协调,矛盾的解决……怎么演?没法演!”
南方周末:你不想当这个院长,很多人都想做。
濮存昕:这个院长并不是我去要的,领导觉得,濮存昕这人没有大毛病,戏也演得不错,有知名度。现在看我真的是有大毛病,说真的。
我二楼开完会,上三楼排戏,我真的背不下来词儿,多痛苦呀!平时我跟这些演员相濡以沫,心贴心,但是你当了院长,站在这位置,“哟,院长来了!”他们刚才站在那里说着话,全部打住。我很不喜欢这个感觉。演员做工作就是表达角色生活很微观的心理过程,可是我带着满脑门子官司,这种关系那种关系协调,矛盾的解决,一看到这演员,集体利益啊,剧院利益啊,个人利益啊,人家说“放我一马,我想在外面拍电视剧去”,我不同意,然后我还要跟他们一块演戏,怎么演?没法演!
我是一个演员,我喜欢我自个儿,我喜欢我的状态,我要开心。我也喜欢大伙,让大伙开心。可是大家都觉得我人缘好,应该当领导,但我做不动。
领导者要有气质、品性、素质、能力、办法,能够推动改革和发展,影响改变别人,我没有这个能力。我只是一个艺人,我真的改变、影响不了其他人。我已经告诉他我要这么做。他们不认可。
一切都和我想的不一样。我觉得这个剧院的黄金时期已经过去了。“一岁一枯荣”这是我曾经在一个采访中说的,说完这句话我哭了,碰到秋天了。
做逃兵?
濮存昕:就跟李白似的,非庙堂之器,不是这块料。鲁迅他也不参加党派,他也不参加团体,他根本不愿意负那责任。弘一法师扭头就走,出家了。
我是一个演员,我得出东西,我得去演戏。同时还有很多空间去完成我的社会工作,公益活动那么多。实际上我要把演员的事做好了,我可以在全国范围内帮助社会的很多很多方面,推动很多事,那里需要我,我只能这么做,你说我牺牲哪儿?
我曾有一个噩梦的主题,就是堕落无底的深渊,身体在压力的剧变中膨胀,直到一身冷汗地惊醒,我现在有身处悬崖之感,我很害怕“人艺”毁在我手上的恶名。所以我必须放弃,必须结束了,你别挂个院长名,徒有虚名还在招摇,还在那儿做梦。
南方周末:或许,有时需要漫长的等待,才能够实现目标。
濮存昕:你要想这么干事,一定得有一种激情,也可称作是英雄主义情怀,这是一种信仰的冲动。现在,我不愿意痛苦,我是一个对自己很在乎的人,不是一个特别无私的人,所以让我完完全全能够舍身去做,我做不来。
南方周末:一提表演你就眉目放光,一提当院长你就很累。
濮存昕:马上暗淡下去了,这是我人生中的“败笔”。太失败了。我不是一个合格的领导者,是我自己的问题。我现在首先承认是我自己有问题。外部也有问题,外部问题的讨论应该是大家一起来做的,不是我一个人说的,我说的不见得对。
知识分子的问题就在于他老觉得自己对,就要争吵。政治家都觉得自己对,就要打仗。宗教告诉我们,不要只觉得自己对,要谦卑一点,要宽容别人。那你就退后一步。有些社会上的事情你解决不了。所以说,李白也好啊,中国的很多知识分子,兼济天下不行就退而独善其身。
我就退到原点。我的一生中最要紧的职责是演员,而演员的创作主体是自我,是生命本身精神的质量,是兴趣热爱和投入。
南方周末:现在,上海已经出现了官办转民营的私人剧团了,你有没有想过自己办个剧团呢?
濮存昕:我没有,我现在只想做好演员。因为现在比剧院更大的一个空间是有问题的,所以怎么办都会有问题。我们期待院团体制改革的春风吧。本报记者 张英 实习生 王琳琳/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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