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眼里,陈道明一直是国内顶级男演员中一个大异数,如果仅用“另类”形容都委屈了他那一身各色和毛病。无论演戏还是处世,他永远内心纠葛无数,脸上却常常一派理智与冰冷,间或、偶尔,你也能从他的眼神里和嘴角边,读出很大的调皮、很大的耍坏。和陈道明聊,你根本不能求胜而只能取败,因为他在当演员之前的三个理想志愿是:外交家、律师或大夫。这三个职业,哪一行不需要一张利嘴?看过几篇对陈道明的访谈,大多情况下,他赠给记者的都是满嘴“冰片”,谁要想从他嘴里讨几句热话,真可谓是一件披荆斩棘的事 情。以我的刻薄去找陈道明开聊,动机就是准备挨损和向他请教。
说话的地方被我选在一家叫“思茗斋”的茶馆。眼见陈道明进得屋来,欠下身歪脑袋先瞧一眼我摊在桌上写满问题的采访提纲,他很“康熙”地皱一皱眉,随口轻松问一句:“这么聊——有意思吗?”然后一屁股坐下,拉开胳膊摆开腿随便朝旁边一歪,身架却一点都不见懒散。
-演一部好戏并不难,难的是一辈子都演好戏而不把戏演坏。这么高的标准,我实在心有余而力不足,做不到。我不是一个戏篓子,演什么就像什么
最早是从《围城》看陈道明演戏,当年的印象就是聪明、古怪。转眼近十年时间过去,只风闻他出出入入各个剧组,看到的是好多部电视剧。喜欢的有《胡雪岩》、《绍兴师爷》,不喜欢的有《寇老西》、《少年包青天》及其他。有一度,感觉他的表演往下掉得很厉害,甚至在心里已经把他排进二流男明星的行列。
可最近,只《康熙王朝》和《黑洞》两剧,陈道明那张毫无表情的冷脸,一下子又成了观众津津乐道的视点。个别史学专家对他演的“康熙皇上”大有非议,可有许多年轻姑娘看了《康》和《黑》之后,却由衷地发出啧啧赞叹:“他好酷呀!”面对如此众议纷纭,我们且听他自己又如何解释。
陈道明:“公平话当然应当由观众讲。如果讲真话,别人的评价其实对我产生不了太大影响。在这两部戏里,当然也有很多事后觉着还可以调整的地方,包括毛病。我自己打分,还成吧?只能说还行,满分是肯定不可能的。”
单说陈道明演康熙。观众、媒体、网上,似乎都有相互对立又比较极端的议论:说不好的,怪他表演霸气不足;说他好的,感觉他才算把“千古一帝”演透了。
他对此却毫不介意:“也不该把清朝十几个皇帝都演成一个模样吧,观众对皇上的期待,全凭自己的见识和想象,因此有13亿人,心里就有13亿个康熙模样。所以谁也不可能和所有观众都达到统一,我能和自己心里达到统一就够了。谁都可以说:我就是不认陈道明演的那个康熙,就不爱看。这没问题,但千万不可轻易就说像或不像,因为实在没有固定标准可言。”
北京人形容某个人脾气、秉性都特别“各色”时,有恰如其分的“四字”说法:“尴、艮、倔、奘”。而我看陈道明演康熙,就恰恰是这种意思。“尴”:不怕让别人难受;“艮”:韧而执拗加滑头;“倔”:固执顽强;“奘”:说好说坏都随便你。话说穿了,陈道明就是演了一个威严有加权势在手的倔老爷子。先前电视上皇上剧看了不少,可类型归纳起来又非常有限:戏说、正经、严肃、打闹、老实的;偏偏就没见过一个浑身书卷气再加行为狷狂的皇上。这一回总算看陈道明演了个另类鲜明的皇帝老儿。
对陈道明演“康熙大帝”的争议还没完毕,他转身又阴冷兮兮地出现在《黑洞》之中。在这部戏里,陈道明的戏份儿并不很足,有几集干脆踪影不见,但只要他一出现就如同不祥之兆即将降临。那位陷进“黑洞”里的黑道头目聂明宇,开车不驾奔驰也不用司机;在戏中并不大喊大叫指手画脚,说话细声细语,动作小心在意。像这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表演,不单需要足够的个性魅力,同时更需要岁月风雨和人生阅历;正所谓“一寸光阴一寸金”,亦正亦邪那全都得靠自己打磨修炼出来呀!
对“聂明宇”,他这样说:“人们对某种职业的认识分化往往形式大于内容。这可能就是所谓像与不像。但我一般不太接受这些约束,我不管,我演黑社会大流氓头儿就是《黑洞》里那样儿;要让我去扮警察,我也会按自己的理解去演,绝不甘心照猫画虎。”
“如果再把这些牵扯到我平时的生活当中,其实也大同小异,大部分应该可以说是以正避邪。尤其在我这行里,比如某种执着、某种真诚,现在就只能当成是理想了,很难真往现实里搁,一搁就准把自己摔进去。”
从《黑洞》里的聂明宇再往回想一想,还有“胡雪岩”和“绍兴师爷”,在这些不同的角色身上,又共有一种同样清高又略带辛酸的无奈。让我好奇的却是,到底是什么样的不快乐、不得意,才会导致陈道明变成今天这样儿并演出那些角色的与众不同呢?
他说:“演聂明宇,有我个人阅历中一小部分。再往远一点说,是因为有一批不该在大学看的书,比如存在主义之类,当时都让我给看了,现在回头细想,它们对我影响真是不小。而我恰恰又爱琢磨事情,说好听了,可能是我自以为是对人本质的某种理解,自以为看透的东西,时时会在表演中流露出来。但我既不认为它们有多坏,也不认为它们有多好。我只感觉可能有些人愿意欣赏这种东西,眼睛对眼睛之间,有人也许会从中品出点什么来。”
我最后问道:仅凭《围城》一戏,你就把自己垫在一个非常高的起点上,可之后,你的表演经常高低忽悠得很厉害。究竟是什么基本态度,才会造成你在表演上有如此大的起伏和落差?
他说:“如果从基本态度而言,应该说对每一部戏都很认真。至于起伏和落差,有时候是能力不及,有时候是惯性使然,其中牵涉很多因素。毛主席早就教导我们,一个人做一件好事并不难,难的是一辈子都做好事不做坏事。对演员也一样,演一部好戏并不难,难的是一辈子都演好戏而不把戏演坏。这么高的标准,我实在心有余而力不足,做不到。所以我说,自己永远都只能演一部分角色,我不是一个戏篓子,演什么就像什么,我也不指望自己能成为这样的演员。我能把有限的角色演好就不容易了。人,梦不要太大也不能太多。”
-我就够笨的了,所以经常采取的方式就是躲,我不扛,躲远点儿行吗?演艺圈,是一个有规矩没原则的地方,少碰少受伤
演艺圈中经常会有很梨园气、很堂会式的热闹聚会,再清高想躲清静的演员,也难于完全彻底回避这种事情。但近两年已越来越少见陈道明出入这样的场景。可偶然一见他出现,同行见面他也会点头哈腰插科打诨,可从眼神、举止之后,又明明能感觉到他其实并不真心喜欢这种梨园气和江湖气。
既要在这个圈儿里出出进进,又不肯完全融入这个圈子,甚至心里时时还想洁身自好,陈道明如何建立起他那种非常高级的圆滑劲儿来的呢?
他轻轻拿起桌上的冰水淡淡呷一口,眼皮也不抬就说:“自扫自家门前雪,不管他人瓦上霜。尽量少留意点别人,就像我自己很不希望别人过多关心我一样,这是可以避开一些麻烦事情的办法。我觉得在演艺圈这么个名利场里感受一下独处的滋味,也难也不难。我愿意独处,有时没办法,确实碍于情面,该出入还得出入。我不喝酒,我上桌吃饭最长时间是15分钟,但喜欢喝酒的人,就愿意坐下的时间更长一点,那我可能屁股就坐不住了。因此没必要的交际应酬,能躲则躲,实在躲不开,沾一下屁股然后赶紧走人。我觉得一个人的个性要有意识去培养它,个性并不完全与生俱来,需要培养自己,有时还可能会培养得挺辛苦。要学会在人前人后都不说别人,而且还要允许别人在背后说你自己。人处事本来应当是一个很智慧的过程,我就够笨的了。我知道我不会处这些事情,所以经常采取的方式就是躲,我不扛,躲远点儿行吗?我给自己定了一条规矩:不议论他人。人家长我不议论,人家短我也不议论。我觉得演艺圈,是一个有规矩没原则的地方,少碰少受伤。”
在采访陈道明之前,我专门上网搜查了一下,方知陈道明的祖籍是浙江绍兴上虞,而我的祖籍也是浙江,在我印象之中,江浙一带特别是宁波、绍兴人,骨子里总带有某种刻薄、刁毒的成分,因此感觉在陈道明的性格里也有类似成分。
谁知他断然反驳道:“我不觉得那是刻薄、刁毒,我觉得可能更是智者。刁毒?如果没有智慧又怎么可能刁毒呢。从骨子里说,我没有刁毒,但我也许很刻薄,我要是真损起人来可能是挺狠的,还有某种宣泄的快乐,从小就这德性。我最欣赏的人物就是《白鹿原》里那个打不弯腰的地主。最后只能是把腰打折了才能让他弯着,如果还没打折,就绝不肯弯。在这一点上,我父亲跟我都具备同样的固执。所以,我原来说过一句话:将来就是没事可干去看传达室,我肯定也是个倔老头。”
-如果说我是柳下惠,根本坐怀不乱,我没那么牛。只是我的精力、我的体力还有我的——意识形态,都不足以承受之外的重负。实话实说,如此而已
演戏之外他真是有点干干巴巴,谈话和交流的方式,经常都让人不甚愉快甚至难受尴尬,可又扑面而来向你激发着强烈的个性魅力。再听他开聊更可谓机锋暗藏铁齿铜牙好一张利嘴。戏里戏外全透着类似外科大夫的冷峻冰凉,还有那么一股硬邦邦的“臭知识分子”味道。一旦面对媒体,陈道明更是一个从来都把个性包裹得很严而且又个性密度极大的人。冷脸、冷眼、冷言甚至还有冷笑。
此刻,斜在对面却身架毫不懒散的他,又不由让我马上想起他在《黑洞》最后一集中的出色表演:其一,当“聂明宇”得知他最心疼最心爱的亲妹妹蕾蕾,竟乱枪死在了自己亲自雇佣职业杀手的扳机之下;这时陈道明那一张戴着漆黑墨镜的冰脸,一点一点凑近镜头,从毫无表情到眉梢微微打颤,然后是一条皱纹、两条、三条……最后所有的皱纹,都鱼尾一般颤抖着紧紧拧在了眉心中央……
其二,当“聂明宇”得知自己已经死期不远,他又鬼魂一般潜入父亲的病房,一双手轻轻在病床护栏上抚来抚去,每一句轻描淡写的话语,都像锋利的刀刃在空气中划来划去,那张冰脸仍然还是毫无表情……可是且慢,惟独在陈道明的双眼之中,却早已盈满泪水而且马上就要夺眶而出……
如果没有那些拧在眉心的皱纹和藏在眼里的泪水,我几乎无法想象这个演黑老大的陈道明,当初居然在《一地鸡毛》里,生生就能把一个在机关里窝窝囊囊回到家又委委屈屈的丈夫,表演得那般淋漓尽致。浮想之中,我抓住话头向陈道明发问:我现在很想知道的是,结婚已经近二十年了,你现在回到真实家庭里,有没有像《一地鸡毛》里那种对婚姻的无奈和麻木感?
他从容答道:“我觉得人活到一定时候就会服从一种惯性。这个惯性就是一种依赖性。尤其到了一定年龄,稳定的家庭存在,其实就代表了一种良性循环的惯性。为什么过去有人讲:当两口子对外宣布自己如何如何好的时候,就可能是一个危险信号。我的家庭生活其实非常正常,总是在不快不慢的轨道上,一直向前跑,我也从不去刻意营造所谓的气氛。因此记者来采访,我都不想多谈家里的私事,谁家都有不愿意公开的东西。有时候保险柜打开之后可能是满堂光彩,可也许有时打开里面就只剩了两块钱,外人干吗非要看这些呢?”
我继续追问:据说你在家里,即使意见很不一致,你也只会和妻子发生争论,但从来都不吵架;而且你还声明:我没有跟女人吵架的习惯。你为什么不和女人吵架?是瞧不起异性?还是相信‘好男不和女斗’的老理儿?”
他说:“就看对方是不是明白人,如果是,你跟她讲任何话,她都会懂,所以就吵不起来。”
“你妻子在你眼里,是个温柔、怯懦的女性?还是个刚烈、倔犟的女性?”
“只需把懦弱二字去掉,就全是她了。她的性格里确实有特别刚烈的成分,有时甚至能‘刚’到荣辱不惊,很难用一般的眼光去分析。”
“以你当年演《围城》时的那种风流倜傥,要想招上点男男女女的事情,简直是易如反掌,可似乎还真没听说什么关于你的绯闻和艳事,这到底是因为你已经把这种事情看透了,还是有这分心没这分胆量?”
“没有那些事,并不证明我有多么多么高尚,只是不感兴趣。如果说我是柳下惠,根本坐怀不乱,我没那么牛。只是我的精力、我的体力还有我的——意识形态,都不足以承受之外的重负。实话实说,如此而已。”
“即使从长相上看,你也不该是一个非常墨守成规的人,可为什么在对家庭、对男女这件事上,你却似乎非常传统呢?这又代表你个性的哪个部分呢?”
“有年代的烙印,再加上传统的家教。像我父亲我母亲,都是具有半封建半殖民地色彩的老人。我家里除了母亲,父亲、哥哥、姐姐都是医生。”
当我们了解到这些根源之后,大概也就能从陈道明的基本表演状态之中,找到其冷峻、清高的部分原因了。
-在高处立,着平处望,向阔处行,存上等心,结中等缘,享下等福
曾经读过其他报纸对陈道明的采访或访谈,也不远不近听过他和朋友聊天,虽不敢说他巧舌如簧,但起码也是对答如流。可最近一次,见到以前从来不上电视的陈道明,因为《康熙王朝》出现在《影视同期声》节目之中。见现场围坐着一大群观众,他这演了那么多戏的著名演员,当时竟然有些张皇失措瞠目结舌,红着脸半天不知道说什么好,那副样子真是非常好笑;他自己也感觉非常好笑:“跟你说实话,我那时真紧张啊!因为要是单独一个摄像机对着我,一个记者采访那还好。可突然面对台底下一大片人,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我觉得表演跟做节目完全是两回事。后来,我叫他们把这段剪掉,他们说就喜欢你这段,一定留着。可能是因为有准备的嘉宾上来一说都太流畅了,还没见过像我这么尴尬的。所以,当演员千万别以为自己都万能,只要往台上一站都能当主持,隔行隔山,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像你这样精怪脾气挑剔秉性的男人,固然不会有很多朋友,尤其岁数一接近中年就更是如此;那么你相处朋友的基本原则是什么?”
“少,朋友是少。如果朋友遍天下,这样不好,说明别人了解你太多。”
“据我听说,你喜欢开快车,而且还因此出过一起不小的车祸。活到现在,你是越活越胆大,还是越活越胆小了?”
他回答:“这个胆大胆小不能量化,有些地方胆大了,有些地方胆小了。艺高人胆大,掌握的东西比原来多了一些,做一些事情、说一些话可能胆子就大了。胆小的地方,学会比以前更珍惜生命,更珍惜个人的荣誉——不是演员的荣誉。”
“年过四十,你对今后可有什么自我要求?”
陈道明这时仰起脑袋,皱一皱上眼皮,半张着嘴迟疑一下,然后淡淡说道:“……在高处立,着平处望,向阔处行,存上等心,结中等缘,享下等福。也就是这个意思吧?”
回答了所有的问题,陈道明脸上露出难得的温和一笑,然后纳闷地问我:“还成吗?就你问这些,有人愿意看吗?”
送他出门,看他开车渐渐远去,和我同去的那位年轻女记者注视良久,才慢慢说道:“他真像古时候那种穷秀才,好读书,可一身书卷味道里,又怀抱了十足的陡然剑气,这样的男人,又怎么能不笑傲江湖呢?”(文/何东 摄/刘占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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