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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学圻的外号是“党支部书记”,叶大鹰说:站在王学圻旁边,总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似的。因为他长得实在正气凛然,一旦静止下来,他的表情就凝重了,像他演惯的那种军人,随时预备着横刀立马,可一开口,这股烈气立马泄了下来。“我生活里特爱胡说八道,比如两点拍戏,我就开始胡说,大伙围着我,到了六点,导演说:该下班了。”
记者◎孟静 口述◎王学圻
我们在一家五星级饭店采访他,想借用饭店的景拍照,交涉时前台问:“你们拍谁?”摄影记者小于回答:“演《梅兰芳》里十三燕的演员。”前台小姐反应很快:“梅兰芳?我知道,不就是黎明吗?怎么还有别人?”小于很无奈:“电影不是一个人演的。”
问起王学圻,什么时候开始能在街上被认出来,他想了好久好久,想不起有过这种时刻。“电影院演《黄土地》,我在门口站着,看有没有人认出我,都那样都没人认出我。陈凯歌当时选演员的标准就是让观众认不出。我这样的名字注定出不来,十三燕的作用是普及了‘圻’字,以前人家都叫我王学析、王学哲,最多的叫王学什么。”有一年电影节闭幕,中央电视台著名播音员念“王学新”,他给央视写了封信,纠正这个读音。无论出不出名,够不够红,王学圻的故事里全是快乐的回忆,没有凄风苦雨,没有纠结挣扎。
十三燕与安大人
《梅兰芳》对我是个很大的机会,最后一个机会。我当时预感可能像黄土地一样一个新的起点。我拍过三部凯歌的戏,他这次的状态尤其不一样,之前做了一年的本子,事关重大。每人都NG过二、三十条,孙红雷第一天就拍了27、8条。他不像别的导演,角色碰撞里慢慢介入,他要在第一个镜头就为人物定位,他认为好,你可能觉得别扭。第一个镜头我拍了37遍,我教小梅兰芳练功,打他鞭子,这场戏删了。还有一场也删掉的戏,邱如白送来打擂的挑战书。十三燕瞥了一眼说:俩人儿的笔迹!这句话怎么说都不对,陈凯歌都觉得还是王学圻,他出奇地耐心,如果换了别人导,我就不演了。他让我用北京腔,我随便开玩笑地那么挑着腔调念台词。凯歌在那边说了:“你快过来看看吧,这可不是你了!”从那以后,声就飘起来了,我试图改一改,调侃时用这腔调,正经八百不这样演,还是不行。全组都认可,扛道具的场工也常说:“俩人儿的笔迹!”杀青酒会时,凯歌还说:“俩人儿的笔迹。”
我和李舒老师学京剧,才发现老戏剧行声音偏高,嘴皮子省劲,他就这样说话。我唱戏时拉长音抖手,他说:“你知道那是干嘛么?要好呢!再不鼓掌脚就上来了。”损之极。他们说有位京剧名家唱《坐宫》,台下不鼓掌就一直“啊”下去。
对着满场空座唱《定军山》那场,拍的时候就有感觉,唱段比较长,正经的京剧演员包括老师看完,终于表扬我了。李老师说:“好!怎么好?一不小,二不俗。”一不小气,二不俗气。老师高兴:“有样儿!待会儿咱们录身段啊!导演我给您提意见成么?刚才怎么都是他近景,怎么没全景?那不成啊,得有身段啊!王老师身段挺漂亮啊!”导演光答应着,李老师他不知道拍完就剪了。为什么戏里不敢用谭鑫培的名字?人家子孙该不乐意了:“老爷子什么时候对着空场子唱过?”有场戏说十三燕火一攻心,刀把自己磕了。李老师说:“他是谁?伶界大王,闭着眼睛也耍不到头上,太外行了。”我倒是耍刀真把眼睛磕了,跟核桃似的。
演京剧演员是我当初接戏最大压力,你一站出来内行就知道你唱没唱过。我一礼拜练两次,一次两小时,速成法。甩髯口怎么也甩不起来,直冒金星。老师说:“甩吧,脑袋甩掉也起不来。”练云手,腰太重要了,就算拍个惊堂木,全用腰使劲。余叔岩练云手,拿把罗汉椅坐里面,从这边到这边,转轱辘椅,转了三年。学不好就学歪了,改不过来。老师说:“身如扌屯。”我问什么意思?他说:“就是你的身子就像别人扌屯你似的。”《定军山》里耍大刀,最难学的。我晕车,头两天转一趟我就扶墙了,脸都绿了。练一个月后,我能转四五套。在家里拿一吸尘器舞刀花,现在也不晕车了。还有勒头,只要你一看那水纱,想死的心都有。纱布拿水蘸湿,啪一抖,勒得靠下,大筋就直了,勒得靠上,勒不住,女演员顶着十几斤的冠子。咱们这点苦比起京剧演员算什么?余少群的童子功都不行,何况我们这老子功?一勒上眼睛就睁不开,每个人那个位置叫月亮门,很难找,角儿专门有勒头的,袁世海有回演曹操,帽子掉了,他道歉:“对不起大家伙,今天给我勒头的没来。”京剧行里有盔箱,专门干这个,要学四年。
《天地英雄》的武术指导说我模仿能力强,十几套动作学一遍就会;耐力强,练一会就累了。中学起我就喜欢玩双杠、单杠,熄灯号一响,我就溜出来玩单杠,现在想想真有精神,部队那么累。姜文在《天地英雄》发布会上说:王老师有20岁的胸,30岁的腰,40岁的脸。因为他们平时看着我挺瘦,我坚持锻炼也是为了能多演几个角色。
演军人太多,就想演地方戏,就跟老吃饺子似的,就想吃面条,话剧里演一个军人和演十个是一样的,除了军衔换,态度全是一样的。拍《代号美洲豹》时,张艺谋问我:想演国军共军?我说演国军,结果还是正面人物,他们觉得我演正面的保险。不知何平为什么,永远不找我演正面人物。他找我第一个戏《日光峡谷》,演一贩马的。我觉得不一样,比团长、军长、师长好。《天地英雄》我看本子,我以为让我演中井贵一那角色。何平说让我演安大人。我说:别胡扯了。演完安大人大伙对我怎么看?周围的人对我怎么看?我们家里人怎么看?我怎么面对大伙?街坊邻居、我家、我媳妇家、我儿子学校里,怎么弄?琢磨好几天。这怎么办?戏好。前三年我绝对不演,我们团里审查本子:你在里面是不是有损军人形象,根本谈不上艺术。
早年间有个戏叫《相伴永远》,我演李富春。管审批的人打电话到我们团,问我演什么?团里的人说:李富春啊?“李富春是谁?”他吓得不敢说话了。对方又问:“蔡畅是谁?”你说地方上的人,宋丹丹那样的不了解,正常。“李富春?打乒乓球的?”就那一下,我决定要演。“多快好省”的“省”字就是李富春提出的啊!
80年代,我演过《带轱辘的摇篮》,滕文骥导的。戏里有一接吻,边吻边放着“轻轻地捧起你的脸”那首歌,吻完一整首,非吻不行。我回家,存车处老太太在旁边偷偷说:“他跟人亲嘴了。”都异样地看着我。我们全军发奖后放电影:新片!西安电影制片厂!我一看,赶紧走。一进饭堂,啊,所有人都蹦到桌子上乱喊乱叫,沸腾了。我们团孩子都知道:“妈妈,王叔叔跟人那样了!”全军都看了,牛犇说我是“新中国第一长吻”。拍前斗争啊,中间说要换女演员,滕文骥和副导演说:“甭和我商量,和王学圻说去,如果他愿意重新吻就换人。”我说:“换人可以,绝不再重拍吻戏了。”孩子闹了好长时间。
《天地英雄》比那时好多了,机会难得,也就是何平,所有导演没人敢这么用我。一头辫子,蓝眼睛,特别像白内障。第一场戏拉二胡的背面戏,安大人近景。我没戴蓝色隐形眼镜,何群问:“安大人的蓝眼睛呢?”拍完才敢照镜子,自己都不认识我。姜文的前夫人站在我背后愣没认出我。那戏之后陆续反派开始找我,《鸳鸯错》里的大宅子老爷,家里两房太太。凯歌敢用我演十三燕,和这个也有关系。
五好战士与三套马车
我14岁到吉林当兵,山沟里的保密仓库,绝密!拉着铁丝网。一卡车拉着我们20个北京兵,一卡车拉着20个上海兵,一卡车拉着20个哈尔滨兵。那时候在部队学毛著,我们有个老兵,一天写了80篇心得,成为学毛标兵,人家还不耽误干活。我的《毛选》崭新,有天卯足劲写了十几篇,还什么都没干。我得没人时看,有人看见不算自觉。那时晚上熄灯不打铃,指导员进来:“提高警惕!常备不懈!”早上起来一推门:“为人民服务!完全彻底!”吃饭也是,到饭堂门口,不让你进,唱歌:“说打就打,说干就干!”我们唱得特快,为了抢吃饭。现在听都是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