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甲丁最早是以词作家的身份为人所知,上世纪90年代,甲丁涉足晚会策划、撰稿和导演工作,经常导演一些重大晚会,也曾担任过中央电视台春节晚会的策划。
甲丁认为,现在春晚越来越豪华,越来越失去当时办春晚的初衷和基本诉求。造成它现在这种越来越空、越来越大、越来越躁的实际原因,是老百姓给惯出来的。
主笔◎王小峰
老百姓惯出来的老“晚会人”
三联生活周刊:现在春晚节目越来越重于形式,忽略了内容,把一种意识、信息强加给观众。早年的春晚,其实也有一种给观众传达信息的意识,但不是强加性质的,所以相对比较真实、朴实,接近观众的心理状态。到后来的春晚就是生造出一种氛围,但观众坐在电视机前,不见得能跟着这种氛围一起走。
甲丁:我觉得春晚是中国人普遍心态的体现,包括整个的场面构成,春晚越来越豪华,越来越失去当时办春晚的初衷和当时的基本诉求。因为这个国家随着整个经济形势的好转,出现了整体的浮躁情绪。中国其实是一个晚会国家,全世界任何一个国家也没有像中国举办这么多晚会,也没有像中国举办晚会这么肯烧钱。他们现在把各种各样的晚会当成政府意识形态的一个载体,那么晚会就成了政府意志、国家意志的一种表现。现在国家走向富强,于是在所有晚会中就要体现这个国家是如何富裕。造成春晚现在这种越来越空、越来越大、越来越躁的实际原因,我认为是老百姓给惯出来的。春晚就像是大家一个共同的孩子,在大家如何对待我们共同的孩子上,春晚有毛病,大家也没有觉得是怎么着了。尽管现在也有批评,但是媒体的宽容、大家对春晚的宽容把春晚给惯坏了。再一个是整个的内循环,春晚现在已经形成了一种独有的文化,形成这种文化的人,就是所谓的文化精英们,没有更新换代。央视办了这么多年春晚,还是这几个人。他们形成的这种文化的东西没有人去动摇它,也没有人去质疑它,起码在电视台内部没有人去质疑它。每年的春晚做下来,我们通过电视台渠道看到的都是大获成功,都是如何如何好。而在这种“乱乱哄哄、圆满成功”的背后,决策者们对于如何推动春晚文化,没有一个清晰思路,所以每年的春晚就这么顺着往下走。
我记得在1985年,黄一鹤曾经有意识要改变春晚的面貌,希望把春晚做成一个中国人的嘉年华,把春晚从演播室拉到体育馆,形成一个真正的大Party,但那次尝试确实没成功,因为我们在很多技术方面没办法完成那么一个宏大的构想。老百姓也确实不宽容,我觉得如果在那个基础上扩大,春晚也许是一个大的文化庙会。在一个多场景、多环境的大的文化庙会中,只要有所谓的“山寨”或草根的环境,在这个环境中一定是演什么像什么。如果你说春晚不接近生活,那赵本山每一个东西都是实实在在的,很乡土,很接近生活的。但是他在春晚这么一个豪华的环境中演,你就会觉得他缺味道,尽管他很逗乐。但如果我们给他一个场景和环境,让他再去演这个东西,他一定比现在这样生动一百倍。但老百姓不宽容,一下就把这个形式给打垮了。打得所有人,从电视台的决策者到春晚的实施者,谁也不敢越这个雷池,因为都怕挨骂。于是春晚宁可办成没有个性,因为只要有个性,一定有人喜欢有人不喜欢。没有个性大家无所谓,说不出它什么来,也不愿意造成极度的两极分化。
三联生活周刊:当年媒体对春晚的批评声音很大,但后来人们也懒得去批评了。现在春晚也知道如何利用媒体正面报道,倒不是说观众对它的批评让春晚故步自封,当年有顾忌是因为真把老百姓的声音当回事儿了,而现在是不把老百姓的声音当回事儿了。
甲丁:在大家狂批春晚的时候,还能清醒地去看待我们的文化作品,大家还能有文化态度,现在根本不可能有了。比如去年奥运会,张艺谋是第一次做这种东西,恰恰因为他是第一次,所以在他身上没有任何我们所做的以往的这种大型广场演出中的程式和套路,所以我个人认为这东西是很不错的。相比之下,到了闭幕式,陈维亚平时广场演出做得多,所以他的套路一沿用,你会有严重的不满足。春晚也是这样,大家那么熟悉这个题材,熟悉有个好处,就是实施起来要减少很多的麻烦。但是不好的是,这个题材给予大家的新鲜感能到达什么程度,大家给它的包袱,我觉得很难在这之上拔出一个新的高度。
每年的春晚都说要创新,今年也是,但在样式上,在节目整体构成上很难有创新。除了一些技术手段,随着社会的进步,水到渠成地形成新的技术手段和包装以外,本身节目很难有创新。我个人认为,实质原因是这批老的“晚会人”的能力也就到这个程度,而新的“晚会人”形成不了气候。人是决定因素,人首先就是这么一批人,做起来就很难。
25年来丢了什么?
三联生活周刊:如果说早年春晚能体现出一种精神,你觉得是什么?
甲丁:我觉得第一是,春晚跟当时的社会背景特别像,宽松、自然,从形态上讲特别重视中间的串联;从技术环节上讲,唯有这种插科打诨的形式能把这个联欢晚会的诉求表现出来。实际上,大家对春晚不满意,就因为越来越不像联欢,像是一个大型的正式演出,忽略了主持人的串联作用。你看现在有些地方台的节目,主持人在其中的作用,对于整个晚会的理念表达、气氛调度起了很大作用。这是由多个层面组成的,首先主持人整体的定位就是一种传达,不是去调度节目,是调动大家情绪。现在的主持人已经不是联欢的功能了。
再一个就是氛围功能没有了。1983年春晚,大家团团坐,所有演员坐在环境中,给主演的人当“托儿”,整个调动大家情绪,这就形成了台上台下特别明确、特别良好的互动氛围。现在台底下坐的都是各个赞助商,没有一个位子能提供给演员,除了“托儿”,没这个氛围,你就觉得不是团团坐,大家一起联欢的感觉没有了。
还有一个就是演员。在演员的使用上、功能上,更多的体现是演员去演,而忽略了整体交流。比如今年周杰伦的一句话,“有请宋祖英”,你就感觉到一下子还原到春晚联欢的本质上,而这种东西确实太少了,就是演员拿着劲儿在台上演。头几届春晚,演员是一种什么样的状态?马季主持着节目,就演去了。王景愚主持着节目,就演去了。刘晓庆主持着节目,就唱去了。演员整体的心态,和为演员设计的环节本身是轻松的。
三联生活周刊:那你觉得,这种变化,原来很轻松的,为什么会变成今天这种样子?头几届春晚的主持风格,我相信不是吸收了西方的主持风格,而是中国传统联欢晚会的主持样式。而这种主持样式的根基可能就来源于民间表演的戏曲,来自内心。但是后来将这种非常符合氛围的方式放弃了,最后都是主持人很正经地站出来,去传达一些东西。
甲丁:我觉得放弃的原因是决策层对春晚的认识有偏差,其实要主持人跟现场互动好,一点都不难。但在整个设计上、要求上,我每年都强调主持的作用,但每年我的想法都不被采纳。不是大家不认为它好,而是决策层对它的判断上跟我们有区别。把春晚变成了越来越正式的一场演出,而不是做成真正意义上的联欢,这是观念问题。
三联生活周刊:25年来,春晚越来越多地丢失了很多东西,而这种东西对于一台联欢晚会来说可能又是很珍贵的东西。25年的变迁中,真正变化最大的是形式,舞美、灯光等等,连主持人穿的衣服也比以前贵了几万倍,硬件的水平全提高了,但软件不行。
甲丁:这有几方面的原因。一是决策层对春晚的认识,觉得这样才能反映整体的社会进步,反映国家的强盛。当年的春晚出现是一种偶然,没有背负这么大的政治诉求,就是为了给大家营造一种欢乐场面,陪伴大家度过除夕这么一个特殊的夜晚。现在是要通过春晚展示国家形象,诉求不一样,在展示国家形象这个诉求前提下,给老百姓提供一台晚会。
第二是整体创作上,创作队伍的困乏和创作人员的浮躁。要支撑春晚,实际上还是要有实实在在的作品去支撑,但是在我所知道的春晚中,能够真正拿出很多精力,像陈佩斯、朱时茂那样用几个月时间去“磨”一个节目的情况确实越来越少,几乎没有了。还有语言类节目作者的整体流失,以前的梁左、冯小刚都介入春晚整体的节目创作,现在没人致力于在这天晚上作为一个创作者、有责任给大家提供一个好作品,这种人越来越少了。还得有能力去做这件事,有这个诉求,但也有能力将这个诉求体现在舞台上的人更是越来越少了。
三联生活周刊:那你觉得,这种人越来越少的原因是什么?
甲丁:以前梁左可以拿出好几个月时间为春晚写一个相声,现在根本不可能。现在如果用好几个月去写一个相声,要减少很多收入。那时候社会没有这么多的东西去诱惑他,也没有那么多机会,所以能够定下心来。现在这个社会的诱惑和各种各样的机会太多,所以造成现在的作者很难定下心来去很好完成一个作品。
还有就是春晚本身对他们构成的吸引力也不如当年那么强烈了。说实话,在春晚你的付出和你的所得是不成比例的。很多人在这种获得与付出不均衡的感觉中,会认为春晚对作者不够尊重,所以慢慢疏离了春晚。因为作者在幕后,不像演员,演员争着上春晚,露了脸跟第二年的收入和走穴是有关系的,作者不是这样。这么多年春晚也没有打破这种不均衡的比例,依然属于“义工”形式。很多人由此权衡一下利弊得失,就放弃了。
再一个就是春晚的要求越来越面面俱到,有些作者觉得很难体现自己在创作中的某种追求,某种创作理念和创作理想,这不是个人展示的平台。现在春晚很难有像王景愚的《吃鸡》、游本昌的《洗澡》这种感觉的作品,往往每个东西都要负担点“说头”,慢慢地纯娱乐的东西就越来越少。作者的创作负担太大了,还没有写,已经有很多限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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