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走木
他对他们说那些爱情故事，道听途说的，亲眼目睹的，一个接着一个，或喜，或悲，一路下去，没有终止。末了，突然有人说，我们的爱情故事呢？
议论停住。至于我们的爱情故事。整个大厅只有他单独的声音，他说到一半，戛然停
止，嘴唇开启，合上，至于这开启与合上的过程，什么都没有。他们等待着，等待这句话的下半句，等待某个能够让人心满意足的答案，可大厅里，无辜地安静，更多人低头不语，一提及自己的爱情。欲说欲止，踌躇半天，还是没有出口的意义。“至于我们的爱情故事”，也许我可以想象一个人在说这句话的那种神态，他（她）情绪低落，眼神黯淡，即使如此，这种神态里还是没有任何答案。这句话后面会是什么？
他准备说什么？
什么都没有。空白，信号中止，一条铁轨突然在悬崖断成两截，一根打湿的枝条跌入深井，至于那反馈的回音里，依旧是来自于你茫然的提问。
那样多的人在试图说：至于我们的爱情故事。像一支钥匙突然插入锁孔，却没有拧动。这些故事没有说出口的意义，一些储存太久的句子在舌尖上打了个转儿，又吞回肚里。那扇门，吱———嘎———，打开，里面却是一片深凉的黑暗，进去是徒然的，那把锁，咔嚓，还有钥匙被拔除的声响。脚步声越来越远，黑暗里的内容终究没有遇到准备开启的耳朵。开锁的人一直在犹豫，他逐渐远离的脚步里，什么都没有。
浸渍的餐纸，湿透的手帕，枕头巾里的咸苦味道。
这些露在表面的事物一定暗藏了某些线索。可这些线索是苍白的，它并不能直接为我们证明什么。它与爱情又可能存在哪种关联。
窗口那些晃动的身影，它们的烦恼是什么。也许，他们应该出去走走。一个人出去觉得孤单，两个人出去是孤单加孤单。街角的红灯即将亮起，谁在穿越白色洁净的人行横道。那个急匆匆的身影正在赶往哪儿？问题是，红灯下，一直站到绿灯再次亮起时，我们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儿？正在拐角处消失的红色高跟鞋，她匆忙的脚步多么让我们羡慕，羡慕得有些心疼。
沿着这座城市的一条主干大道，向南，出城，再前行。
高教园区在这条主干大道的尽头，很大，可以叫“城”，窗户边，街道上，单独的年轻的男女，他们柔韧富于生机的肉体，影影绰绰。我们习惯称之为“大学城”，我们年轻学生的城市，它，庞大，枝节复杂。我的学校是这里众多学校中的一座。酒吧、舞厅，不会少。休闲吧，健身房，抬头便是。夜晚，灯火通明的，是廉价的情侣旅馆，粉红色的，是巷子里连成一片的旋转霓虹。一些四处小心的身影，偶尔站入灯光下，转而没入深处。那些面孔，我们无法辨别，我们能够辨别的，不会在期待内出现。
我们在期待什么？
这样的问题没有提出的必要，年轻落寞的嘴唇，开启、合上，依旧什么也没有。也许，我们什么都不需要。
如此多的爱情故事没有归属，它们路过耳朵时，突然停住，转而甩手而去。
从一条街的尽头走到另一条街的尽头，回头时，站台上依旧空空如也。没有办法告诉任何人你想去哪儿，哪怕你最信任的亲人，午夜的公共汽车缓慢停住，司机打开车门的手，犹豫了一下，哐当，车门还是为你开了。你望了望那些乘客，心中一阵茫然，登上台阶的脚又缩了回来，根本不需要进去，因为还没想好到底要去哪儿。
我们在等一班车？或者一个该去的方向。
一个人前往毫无必要，结伴而行显得更加孤单。凌晨三点，酒吧的霓虹，粉色，碰杯的声音与影子一样，比这夜更加深沉。
我们什么地方也不想去。我们的右脚比左脚稍微强壮，我们每迈出一步，右脚总要比左脚多走一些，我们是不是不知不觉间在原地打一个很大的圈儿？
那么，谁在给我们设下圈套？
也许，爱情一定程度上就是个圈套。而作为八十年代生人的我们，错误在于仅仅是片面地去认为它只是一个圈套。我们早熟的智慧并没有给我们带来什么好处。两点之间，后知后觉的愚者是一条抵达的线条，绝顶聪明也是一条抵达的线条，而“聪慧”的一代，从一点出发，却迟迟没有抵达。
太多的人懂得性、懂得做爱，太多的人在落落寡欢。
男孩女孩的故事啊，腥甜、潮湿，青涩得唾液里满是酸苦味道。三岔路口的灯很暗，月亮太深，没有车，颔首的姑娘走得那么慢，路面的反光暗稠状，树不动，远处施工队高挂的一千瓦镍光灯，那样微不足道。
午夜的手机，它是否会突然响起？又将为谁响起？
正午莽烈的太阳下，一个男孩儿，拿着水壶，他把水倒在晒得发烫的天台水泥地上，他倒得很少，每次只倒一点，口中念念有词。水在地上积了一个洼，四处蜒开去，消失在空气里头。最后地上留了一块水痕，那潮湿的痕，也渐渐干灼，化于无形。
他又倒了一点，又干了；再倒一点，也干了。他一次次重复着这样的动作。
他将他的爱情故事说给水听，水倒完了，故事也就说完了，它们一起消失在空气里，没有人会再知道这个故事的本来面目。当然，许多人会碰到它，因为它与空气一样，被吸入，经过气管，进入血管，最后到达心脏、动脉，流经全身。问题是，你遇到的永远是故事的一部分，你看不到它的本来面目。它隐隐约约，徘徊在我们周围，从来不会正面面对你。这些故事，虚无飘渺，却曾经真实过。
那个倒水的孩子，是我。那个说故事的，也是我。至于我们的爱情故事，永远不再会有人知晓。
（紫／编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