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源
“‘你错了,’贝尔拉赫说,站在晨曦的广场上,衰老而且有些冻僵了。‘你不可能杀死我。我是唯一认识你的人,我也是唯一能够审判你的人。我现在审判你,加斯特曼,我现在判你死刑。你将不会活过今天。我选中的刽子手今天就要来找你。他将杀死你,因为这是上帝的旨意。’”
我逃出迪伦马特的小说,在哐当直响的车厢里恍惚穿过拥挤的人群,走进厕所。窗外是一派《凉州词》中常见的景色。嘉峪关刚被抛在后头,列车仍旧以沉闷的节奏沿着向西的铁轨行驶。各种资料表明,到达那座“鲜花盛开、水草丰茂”的城市,还需要整整一天的行程:这简直令人百思不得其解,因为我似乎已经看见华族的绝地和边界了。
这趟通往新疆的列车上,总有一排模样十分标致的女乘务员不停走来走去,仿佛她们就是以此为业的。姑娘们拿着饭盒,姿态优雅,神色迷人,车厢的晃动对她们来说等于拂面的轻风。我忽然意识到,在近亲结婚的漫长年代当中,土地并不是引起征伐的原因。然而那些袅娜的身影妨碍了思考,尤其妨碍了青年人对本质性问题的深入思考。我把正义啦、国家啦、民族啦、文化啦等等艰深的玩意儿抛在一旁,陷入了面对花朵却无法染指的忧郁之中。她们多像欢快的皮影戏呀。我承认自己选错了书,把《法官和他的刽子手》塞进了旅行袋里。———尽管这部中篇极其精彩,那段对话无比震撼,却无论如何不适宜带到火车上读。一个博学的浪荡子说过,一本书的作用在于提供一种氛围,书的内容无关紧要,因为阅读时你仍在编织自己的故事。独自坐火车旅行的人,不妨读一读普鲁斯特的东西。这个困在家里、借助汽油味幻想田野山林的苍白诗人,能够让读者变得疲塌塌软绵绵的,就像一只快要融化的雪糕,而大量的睡眠是行程愉快的充分保证。“我在列车震响的催眠之下,或睡或醒,那响声凭耳朵随心所欲组成两拍或四拍,就像耳朵在想象中听到发出某种节拍的钟声一样,仿佛一口钟一口钟连连扣击延伸向前直到耳中节奏变换,钟声,火车声,千依百顺,按节奏发出震响。像这样,火车带着我一连几夜迅速向着神往之地奔驰前去……”这种没完没了的句式延长着黄昏。我望见了雪山,落日的余辉使之变成金色。我看到草地和羊群,看到夜色沉寂的茫茫戈壁滩。我怀着年幼时第一次看见大象的心情给一个朋友发短信,得到了神奇的回复:“不要漏掉了胡旋姬。”我原以为这不过是一种天才的幽默,后来才发现伟大的现实总是超越想象的。然而我不得不隐去许多所见所闻。那位我所钟爱的浪荡子告戒我:“要让你的笔尽量远离你的灵感,那样做它才能具有磁石般的力量。你越小心地不去急于写下涌现在你头脑里的想法,当它们自动降临时便会越成熟。”也就是说,屁憋得越久就越臭。我喜欢大量引用,这样做往往会使人迷失于迥异的观点之中。博学的浪荡子有过之而无不及,他曾在一家五金店里对人说:“引文在我的文章里就像路边的强盗,手持凶器跳出来,把我从自我的桎梏中解救出来。”他甚至打算写一本绝妙的书,其内容全部由引文构成。可惜他还没来得及实现这一计划,就出于狂热想像力所导致的忧惧亲手把自己吊死了。
(栩/编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