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脸狰狞/文
世间孤高女子，最大的悲剧是回到柴米油盐，最大的幸运同样是回到柴米油盐。女子从张爱玲笔下分为红玫瑰和白玫瑰，亦舒忠守这条规则，亦步亦趋地写着独立坚强的现代女性，或柔媚彻骨以颠倒众生为己任的坏女人。
到黄碧云，终于有了叶细细和许之行的分类。比之前两者，黄碧云更为细腻。许之行的媚，世俗浅薄，充满了人间烟火。叶细细则自许清高，刻意经营一种遗世独立，拒绝着世俗的媚，心比天高。比之叶细细，许之行才是真正的与世无争，因其深入世俗，以世俗为乐，是开在滚滚红尘的一朵花，肮脏混浊是美的所在。许之行，是吃着人间烟火才得以盛开，也是吃着人间烟火而凋零，她粗俗纯真，一点心计一点小聪明都是呼之欲出，一眼即能看透。
而叶细细，她不屑世俗，她对之行说：“之行，如果有天我们湮没在人潮之中，庸碌一生，那是因为我们没有努力要活得丰盛。”这样的心思，这样的悲哀，只有叶细细才会想到，她不甘湮没在人潮之中。而许之行，她整个人早已投入在入潮之中，她从没有要独立在人潮之外的念头。叶细细说其时她没有野心，之行有，其实有野心的是叶细细，叶细细努力与世无争着，她这种努力正是与世间的苦苦计较。许之行，则在人间世俗里乐而忘返，不知归路。
很明显，许之行是坏女人，叶细细却不是白玫瑰，是粉红色的玫瑰，很暧昧，很无所适从，远没红玫瑰的激烈。红色，俗到极点就是不俗了，最俗的是粉红色。我代叶细细说一句罢，这句话不是给之行的，之行不需要不在乎：如果有天我们湮没在人潮之中，庸碌一生，只因我们曾经心比天高。我们抗拒着世俗，苦苦挣扎，在红色和白色间摇摆不定，终于落得成了个四不像。
亦舒的其中一个明显缺点，就是把红和白分得太泾渭分明，她没有写到如我们这种，挣扎着没入人潮里灭顶的女子，越是挣扎越是不可自拔。这种湮没，我们是有意识的，是看着那潮水一点一点地涨高然后无能为力。黄碧云说，我终于不过沦为一个写着身边琐事的女子，她非常自觉，内省。她是叶细细。
黄碧云写《她是女子，我也是女子》，是以叶细细为第一人称写的，互相衬托得很好。许之行才是真正的主角，她在叶细细之外飞扬跋扈，自歌自舞，叶细细瞧不起以爱情为终生事业的女人，她还要别的，比如尊严，同时要兼顾爱情。于是，黄碧云说出了这样的疑惑：如果在爱里还有尊严，是不是我爱自己比爱你更多。
尊严让叶细细饱受其苦。不顾一切，舍弃自己地去爱一个人，在她眼里是愚蠢的。但她渴望能舍弃尊严。如果没有叶细细的这种矛盾，尊严和清高，许之行实在不值一提，只有在叶细细眼里，笔下，许之行的俗才是一种不俗。因为我们做不到。若我生为许之行，从没想过湮没与否，怎会欣赏自己世俗的美，若懂得这种美，我就是叶细细了。
许之行和叶细细来到我这里，不是两个人，而是两种女子的分类名称。就是这样，许之行俗还是不俗这个问题，就如同一个白痴是否幸福的问题。我们觉得聪明是种苦恼，白痴什么都不用想，很幸福。但若身为一个白痴，他没智力去想到底不用思考是不是幸福。他浑浑沌沌，他的幸福只存在在别人的眼里。
有许之行，就必需有叶细细，许之行是因为叶细细才具有超凡的美。我是叶细细，我有点假作的清高，我担心终在柴米油盐中虚度一生，我爱许之行嫉妒许之行想当一个许之行。但当我想通了这点，我就无所谓做叶细细还是许之行了，正如无所谓当个正常人还是白痴，反正若我当个白痴我不会领略到当白痴的快乐。
别人知道我喜欢卫慧后不以为然，他们怎会知道，卫慧在我眼中是一个许之行。她造作，她的造作是为了讨好我们，正如商业化的产品讨好大众，必是知道自己能讨好你才这样讨好的，她们的一举一动都符合大众的胃口。她要赚你的钱，要先知道你需要什么然后给予，有什么比商业产品更得人心？我喜欢这种不遗余力的讨好，因为她们的确讨好到我了，我付钱，然后买得讨好，货银两讫，最为痛快不过。我喜欢商业化产品，喜欢之行，喜欢卫慧。卫慧把造作看成自己的本性了，她为造作而造作，造作即是美化自己，谁不想美化自己？她造作了，丝毫不介意自己在造作，她告诉你她在造作，这就非常真实。不真实的是我们，是叶细细，造作了还要感到恶心，还要竭力掩饰自己的造作。
张爱玲也是叶细细，人们之所以喜欢张爱玲，是因为她能耐得住孤独，没有湮没在人海。但这何等凄凉，尽管这一直是叶细细的希望，但这何等凄凉。如若叶细细终于平凡一生，又是纵然举案齐眉，到底意难平的一种凄凉。世间孤高女子，最大的悲剧是回到柴米油盐，最大的幸运同样是回到柴米油盐。
（紫／编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