拟管锥编
顾思齐
西人有言:需要英雄的时代是不幸的时代。据说出自伽利略之口。
不知是由于在思想上久经欧风美雨的洗礼,还是由于在现实中深受腥风血雨的教训,近世中国人也多有类似的反英雄观。
李大钊1916年在长文《民彝与政治》中明确表示:“老子云:‘圣人不死,大盗不止。’此所谓盗,殆指盗人秉彝之能而荒之,其民过崇圣智、厚赖英雄之性,其即引盗入室之媒欤?……盖唯民主义乃立宪之本,英雄主义乃专制之原。……盖迷信英雄之害,实与迷信历史同科,均为酝酿专制之因、戕贼民性之本,所当力自湔除者也。”其言实系针对复辟帝制的袁世凯而发,意谓国人的英雄崇拜,促成了大盗窃国的局面。于右任1924年诗《读史三首》之一云:“风虎云龙亦偶然,欺人青史话连篇。中原代有英雄出,各苦生民数十年。”三四句虽不过套用清人赵翼“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旧句,但饶有理趣,在现代旧诗史上允称名句。张学良1926年在天津南开大学东三省同乡联欢会上演讲:“诸君在校读书,希望努力研究学业,切不必学大人物,须知大人物愈多,则国家愈乱。东三省不希望大人物太多,太多则东三省即不平静。”张学良所称的“大人物”,也即“英雄”的近义辞。但张学良自己不亦大人物乎?他不是也让中国更添混乱了吗?他的一生事迹,到底也未能跳出“大人物愈多,则国家愈乱”的僵局,这也是一种历史的理性狡猾吧。徐懋庸三十年代的杂文《英雄崇拜》更作推衍说:“英雄特多的种族,一定是最弱最惰的种族,因为弱,故稍强者即形特异,因为惰,故将一切责任诿诸少数人。古代斯巴达是一个伟大的种族,但他们的伟大,在乎整个种族的健全,他们并没有非常的伟人和英雄。”这是说英雄的出世,反倒是国族病弱的表征,英雄之所以鹤立鸡群,只不过因为众人都跪倒的缘故。陈树人四十年代初的长诗《寄怀高剑父一百韵》亦有云:“众生在平等,不应有参差。一国多英雄,定碍及平治。世界多英雄,民族遭烂糜。轻重悬其间,争夺必纷滋。”这则是说英雄辈出,既不利于国内民主,也不利于国际民生;此与李大钊“英雄主义乃专制之原”的认知颇相呼应。
值得留意的是,于右任、陈树人皆为国民党大老,他们不约而同地敌视英雄,是仅就割据地方的党人军阀而言呢,还是也包含了对国民党的自我批判?
由这种反英雄主义的立场出发,则张艺谋的《英雄》将秦始皇捧为最大的英雄,倒也算歪打正着。将秦始皇视作英雄,并不需要改造我们对秦始皇的认识——他仍是个暴君,而是需要修正我们对英雄的定义——勇于杀人放火,不惜血流成河,此之谓英雄。“一将功成万骨枯”,英雄本如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