拟管锥编
顾思齐
蒋寅《金陵生小言》卷一《儒林外传》有一则,罗列古今才人名士之口吃者,其中涉及近世学人有云:“国学大师王国维、广西大学创始人马君武亦口吃……哲学家冯友兰亦口吃
,1948年自美国归,于清华开‘古代哲人的人生修养方法’讲演,首次听者达四五百人,第二周减至百余人,第三周只余二三十人,四五周后竟只剩四五人听讲,以其口才不堪卒听也。叶公超每遇冯,喜诳称遗忘,郑重问冯家门牌,冯必‘二二二二……二号’,七八个二乃止。其讲课念顾颉刚名,或‘咕唧咕唧’之久而不出刚字,念墨索里尼,亦必‘摸索摸索摸索’许久。此见门生程靖宇《冯友兰结结巴巴》一文所述。”
按:此谓王国维口吃,似不确。据胡颂平《胡适之先生晚年谈话录》,胡适曾谈及:“静安先生的样子真难看,不修边幅,再有小辫子,又不大会说话……”陈垣弟子牟润孙在《清华国学研究院》一文中也回忆:“王国维的研究工作,虽然作的很笃实,但拙于言词,尤其不善于讲书……这些话是王的远房外甥赵万里说的,万里那时作王的助教。”由胡、牟两位亲见亲闻者的忆述,可知王氏只是口拙,还算不上口吃。
至于冯友兰的口吃,民国杂志《人间世》曾有描述:“这一次的见面,芝生先生所给我的印象是一个具有朴素、静穆、和蔼等德性的学者的印象。但同时我也发现了一件极不愉快的事,那就是芝生先生口吃得厉害。有几次,他因为想说的话说不出来,把脸急得通红。那种‘狼狈’的情形,很使我们这班无涵养无顾忌的青年人想哄笑出来。”可与此处对照。
此外,近代口吃的名学人至少还有顾颉刚、容庚。鲁迅与顾颉刚交恶之后,在《故事新编·理水》中写到一位学者“吃吃地”说:“这这些些都是费话……其实并没有所谓禹,‘禹’是一条虫,虫虫会治水的吗?我看鲧也没有的,‘鲧’是一条鱼,鱼鱼会治水水水的吗?”这位叫“鸟头先生”的结巴学者,即影射顾颉刚。鲁迅1927年6月23日致章廷谦函,提及顾颉刚当时任教于广州中山大学,又挖苦道:“……下半年上堂讲授,则殆未必,他之口吃,他是自己知道的……中大又聘容肇祖之兄容庚为教授,也是口吃的。广东中大,似乎专爱口吃的人。”
冯友兰,顾颉刚,容庚,皆是现代学术史上各据要津的赫赫名流,何口吃之济济多士也?
想来口吃者自不宜当政客或商人,倒较适合当一介学者;因为学者不需要如政客或商人那般巧言令色,口吃虽影响教学效果,但三缄其口,减少交际,却更有利于埋头治学。胡适曾说:“凡是麻子,他的相貌不好看,都是努力要出人头地的,所以成功的也不少。”同理,笨嘴拙舌者不是也会更努力地在著书立说方面下功夫吗?
可惜,时世已非,人情渐异,当今这个时代的学者生涯,早不是在冷冷清清的小书斋里,而是在熙熙攘攘的学术研讨会上了。今之学人,圣之时者,人在庙堂,心存市井,他们也越来越需要到处应酬,越来越需要口唾珠玉了。
如今还有口吃的学者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