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经典
胡传吉(博士生)
其实王小波也在提醒你我，时不时要问自己一些这样的问题:那些你我总是信以为真的事物，到现在还信以为真吗？那些你我总认为是丑的坏的恶的应该自绝于人民的事物，现在
真的看清楚认准了？思维的乐趣就是从这些最基本的生存问题开始的。思维的乐趣，在于自嘲，在于反省——反省自己、反省人性、反省存在。
我想写一写，熟悉的王小波、陌生的王小波。熟悉是因为他的思想，陌生是因为他的离去；精神永远健在，肉身却不复存在。因为害怕健忘，所以写下这些与记忆有关的文字。
沉默是一种生活方式。话语则是一种权力，一种训练心灵监控肉身的权力，当然，它更是一种知识权力。尽管所有的大街都像广州北京路那样聒噪嘈杂，但沉默仍然是大多数人的心灵现实。王小波决定了要说话，即使站在话语的对面，即使仍然是沉默的大多数之一，但他决定了要说话。《铁皮鼓》的小奥斯卡终于长成大奥斯卡，“井底之蛙也拥有一片天空，十三岁的孩子也可以有一片精神家园”。
话语总是动用它的权力让沉默要么相信，要么不相信，甚至不容许有半信半疑状态的存在。换言之，话语的企图就是让沉默保持同意的姿态不变。澄清信与不信的界限，恢复信、不信、半信半疑的自由，质疑话语的绝对权威、绝对权力，正是《思维的乐趣》隐在的关注之处。
我们在极端浪漫化的话语知识背景下长大。浪漫话语告诉我们，牛粪是芬芳的、汗水是甜蜜的、学习是快乐的、痛苦是幸福的；浪漫话语还告诉我们，四海之内皆兄弟，普天之下是姐妹，爹亲娘亲不如革命亲。在浪漫话语的熏陶下，连失恋都要“失”得积极向上有教育意义，连蜜蜂采个蜜都要跟这主义那意义扯上关系，连自杀都要向人民谢罪，连卧房都要接受天下人检阅。浪漫话语颠倒人性的情感，混乱大脑的思维，剥夺思考的乐趣。沉默的大多数阶段性或者终生信仰浪漫知识话语的逻辑。王小波有限度地帮助我们戳穿了浪漫知识话语的神话，让沉默而卑微的生活有机会站在话语的对面，以前可能是跪着的、趴着的，尽管现在还是失声得厉害，但起码可以保持站立的姿态。
说话的方式可以有效地对抗话语，并让话语的圈子分崩离析；思想的味道不是恐慌而是乐趣；任何信仰被滥用都可能变成打人的棍子；把幽默感去掉的生活是何其可怕的生活；跳出手掌心的知识分子才是理想中的知识分子……王小波为了不给人留下说教的道德痕迹，想尽办法绕无数个聪明的弯道把自己的想法讲出来，这样也好让大家有恍然大悟、劫后重生的表情。这是王小波的特色，既要真实，也要幽默。
其实王小波也在提醒你我，时不时要问自己一些这样的问题:那些你我总是信以为真的事物，到现在还信以为真吗？那些你我总认为是丑的坏的恶的应该自绝于人民的事物，现在真的看清楚认准了？思维的乐趣就是从这些最基本的生存问题开始的。这些思想是王小波有限的个人努力，也是他最大程度的努力。思维的乐趣，在于自嘲，在于反省——反省自己、反省人性、反省存在。正如道德是用来律己的，法律才是律人的。王小波的好处就在于，他从不要求别人怎么怎么样，而是通过自身的精神思考，带给他人深刻的启示。
王小波早已成为时尚。王小波之所以成为时尚，是因为沉默的人群实在是太寂寞，沉默的人群实在是太“大多数”，沉默的大多数之心灵实在太干枯。王小波之成为时尚，引起某些话语的恐慌，当然，也会招来攻击(与批评有绝对区别)。就像《时髦的身体》的作者恩特维斯特尔分析出的那样，时尚总是跟青年人、女人连接在一起，时尚一向意味着浅薄、肤浅、孩子气。王小波成为时尚，注定会沦入权力与知识话语的陷阱、文化价值判断的圈套。只是我始终认为，在这个浑浊一片的时代，王小波再怎么时尚，绝不过分。那些恐慌与攻击，恰好证明王小波的力量。在某种程度上来讲，王小波也站在话语的对面，他也是沉默的大多数中的一员。他所努力说的话，是为沉默的生活方式说话，是为非权力的生活处境说话。
当然，人们可以责备王小波的文字以聪明去掩蔽文字的冒险、思想的冒险，而这种聪明，确实有些过于聪明了。但软弱是每个人都可以选择的生存权利，聪明也是一种生活方式。残缺的，才是完整的。在王小波的视线里，太平盛世总比乱世要好，沉稳的情绪远比极端的高峰体验要可靠。
读他的小说、杂文，乃至情书，体悟他的诚实、真实，理解他的智慧、明白他的愤怒、懂得他的爱悦、喜欢上他的风趣，学着像他的文字那样，笑着悲泣，这是回忆王小波的最好方式。记住王小波的睿智文字和独立思想，比记住王小波的名字更重要，我想，这大概是王小波所期许的，也是李银河重新编辑出版《思维的乐趣》的重要原因。
图:
《思维的乐趣》，王小波著，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5年7月版，16.80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