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稿/葛红兵
葛红兵 上海大学中文系教授、作家
对于一个文学家来说,最好的祭奠是什么呢?每一部杰作都是他们的丰碑,每个读者的每一次阅读都是对他们的祭奠和怀念。
许多人都以为陆文夫先生是江南人,我也这样以为。上大学的时候,读陆文夫小说,体会那种不紧不慢的文笔,想到那种从容环顾的生活姿态,觉得那种境界是苏北人所没有的。江苏虽说是一个省,但是,隔了一条长江,苏北、苏南是两重天,苏北的拘谨、窄涩、清俭、粗重和那个苏南,完全是两码事。那个时候,对于我来说,是一个苏北的乡下孩子,读一个苏南的城里人的小说,隔着城里和乡下、苏南和苏北两重栅栏。
后来见了陆文夫先生,当着他的面,不知天高地厚地评论他的南方气质,他却说自己是泰兴人,能那么写,根底里,还是在用外乡人的眼光看苏州,那个时候,我就想他是把泰兴学派的灵气带到苏州去了。其实呢?两者都有的,1948年到苏州的他,刚刚还是高中毕业生,人生的观念还没有形成,甚至语言都还没有定型,苏州在这个时候,倒是成了他的精神母土了。现在,渐渐地体会到,一个人幼小时候的东西是不会忘记的,随着时间的流逝,它的影响会越来越大,但是,精神成熟期的东西,也很重要,对于我自己来说,南通故乡的东西,大学阶段扬州的东西,影响最大。之后的南京、武汉,影响就小了。
细细地看陆文夫,觉得它身上有北方文人的那种东西,也有南方雅士的东西,这些东西,实际上是一点也没有市井色彩的。1980年代的时候,我们把它当世俗化的东西来看,实在是看错了,程德培先生眼光狠,看到陆文夫是不理解商业社会的新青年的,其实岂止是不理解,根本就不搭界,他身上有旧式知识分子的清高,他可以谈吃、谈喝,但是,吃和喝之后,是不能谈钱的!所以,他的“美食家”实际上是在天上吃美食,里面到底有多少人间烟火的味道,读者是要细细品味才能嚼出来的。他笔下的汪百龄老师,人人景仰,却找不到老婆,找不到老婆不要紧,那个清高是不能放下的。
这种东西,我们要过了十年八年才能慢慢理解,那个时候,我们把陆文夫当人性论者,当思想解放的先锋,现在看,他那个解放是向后看的,不过这种向后看,倒是契合了后来“人文精神失落”论者的惊呼,想一想陆文夫在1980年代初就看到这个了,他已经开始在小巷里,在“美食家”的洗澡池里找人文、找精神了。他找得那么踏实、那么消闲、那么隐讳,很多人都没有看出来。
陆文夫的写作是江南气息的,他发展了一种特有的江南写作。陆文夫说,许多人谈美食,只是注意了吃食、吃什么,却没有注意怎么吃、和谁吃、在什么环境里吃、吃的氛围、吃的境界,他是反其道行之。其实吃和文是相通的,陆文夫的文也是这样,他写小说,就是写出了境界、写出了氛围。他的文里到处都是闲笔,但是,就是这个东西,现代作家、启蒙主义者都不会用,启蒙主义者都是想把文字弄得每个字都大有深意,而陆文夫就不是这样,有了陆文夫,小说就宽松起来了,不那么紧张,不那么盛气凌人了。
小说消闲了,可以躺在躺椅上看,可以在巷子里乘凉的时候看,用闲笔写的东西就可以闲着看了。当然,陆文夫的小说还是有一些固定的套路,以小见大的冲动从来都存在着,不过,总归和“北方的”路数不一样。
文字里的陆文夫,我是喜欢的,它展现出来的,都是我这个苏北人没有见过的,精气神都不一样。日常里的陆文夫在我看来也是温和的,也听一个朋友说,他如何对年轻人的一些做法不满,对文坛的一些后进有微辞,他的微辞甚至影响了一些年轻朋友在文坛的发展,但是,那个时候,我到内地工作,给他寄书,原以为他早就忘记我这个小辈了,却不成想,他还写了信来,提到江苏人到内地心理不容易安定云云,他竟然还记得我这个只是见过一面的晚辈。
前些时,听说他过世了,我的朋友沈兄专程到苏州祭奠,他在苏州打了电话来,把苏州祭奠的活动描述一过,云有关方面如何重视。其实,对于一个文学家来说,最好的祭奠是什么呢?每一部杰作都是他们的丰碑,每个读者的每一次阅读都是对他们的祭奠和怀念,接完电话,我从架上抽出陆文夫的《小巷人物志》,又看了一遍,觉得陆文夫其实是不死的,他的东西还会有人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