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岁,67部电影,夏布罗尔保持的不仅是旺盛的创作力,还有他年轻人般的斗志。李宏宇摄
“我仍相信阶级斗争”
———“新浪潮”老将夏布罗尔访谈
□本报记者李宏宇
看法国“新浪潮”老将克劳德·夏布罗尔参加柏林电影节竞赛的新片《权力的喜剧》,有意外的趣致:把影片主角和背景换一换,活脱脱一部工整的反腐败主旋律电影———当然只限于前半部分。
故事讲述女检察官让娜调查一桩巨额贿赂案,她坚定地步步紧逼,终于把一家石油大公司的总裁送进监狱。她一心扑在工作上,导致家庭生活出现问题,再往前走阻力也越来越大,她却绝不轻言退却,但终于被迫止步……
夏布罗尔在影片开头用字幕强调“情节皆为虚构,如有雷同纯属巧合”,却在记者面前承认,这是自己玩的“此地无银三百两”式的小花招。这个故事对欧洲人来说并不陌生,明眼人一看便知事件原型是1990年代法国埃尔孚石油公司的贿赂丑闻。
影片在法国上映时,法文片名并非“权力的喜剧”,而是“权力的迷醉”———女检察官在办案中获得了越来越大的权力,也越来越迷醉于这种权力。这位76岁的法国“新浪潮”老将搅混了腐败与反腐败之间看似简单明了的道德对立,把人们带入新一轮无解的思考。
柏林电影节介绍这部影片的官方材料中,显要地摘引夏布罗尔的这么一段话:“我仍然相信阶级斗争,并希望那些被剥削得最厉害的人,可以去拧剥削者的鼻子,看看流出来的是奶还是血。”
南方周末:看您的故事,观众最初会站在检察官让娜这边,她绝对是一个反腐败斗士。但后来你又让观众同情那个被抓的公司总裁……
夏布罗尔:当然,影片的标题对让娜也适用———她追求理想化的公正,但她拥有的权力亦使她迷醉。她不是踌躇满志地说么,“检察官是法国最有权力的人”。反过来,我想让于穆(影片中的石油公司总裁)更可怜,尤其是看到他在医院,陷在椅子里的时候。
对我来说,最完美的时候是影片末尾,这两个人会彼此怜悯,那一刻她意识到整件事情的徒劳无益。她开始意识到,尽管权力涨跌起伏,但对最有权的人来说它总是够用的,不管这个人可能是谁。
南方周末:您似乎避开对整件事的价值判断,我们不知道谁是真正的“坏人”。
夏布罗尔:有一个“小上司”法则———每个人都是另一些人的“小上司”!
我对检察官的兴趣在于,理论上他们拥有绝对的权力,而事实上他们的权力是被授予的。这个现实适用于每一个层次,影片里的所有角色都渴求着权力,就算他们得到的权力跟他们最初期望的不大一样。一旦遭遇阻挠,他们只是驻足喘息,不知所措。比如电影里首席检察官受到上面的压力,要求让娜停止调查并且许诺以升职和奖金,让娜回敬他,“留着给你自己壮阳吧!”他彻底愣了——这不在游戏规则之中。
南方周末:您个人如何看待法律与潜规则之间的关系?
夏布罗尔:很早以前我就有了评点、注解这种相互影响的兴趣。我在《龌龊的无辜者》里曾经做过尝试。两个警探为办案子追踪一系列事件,却总是坐失良机。他们从刚发生的事件中得到结论,却不知道即将发生什么。这与《权力的喜剧》有点像———政客们的勾当与检察官让娜的行动之间永远存在一个时间差。我喜欢这种关系的诡异和微妙。
南方周末:人醉心于权力这件事,在您看来有可能克服或者避免么?
夏布罗尔:很难抵挡,人类本性使然。权力是一种毒品,对我们的制度来说它太强了。不过权力的问题是,它可以无比巨大,但也可能一夜之间便荡然无存。
南方周末:我看到您关于“阶级斗争”的那段话。您对它怎么定义?
夏布罗尔:柏林墙倒塌、东西方冷战结束之后,一些一窍不通的人提出“阶级斗争不复存在”。有意思的是说这个话的人并不属于贫穷的工人阶级,通常他们是主流资产阶级。他们这么说,意思是不必再为任何事情去抗争,但对穷人来说,这个问题还是存在。我想现在两大阵营之间的对抗是不存在了,人们说工人阶级已经消失,甚至工人阶级的人自己也不愿意再被称作工人,他们不再喜欢这个名称。他们认为自己是资产阶级的亚阶级。
但抗争仍然在继续,因为仍有相当数量的人渴望过上体面的生活。有趣的并非这种“过体面生活”的欲望,这无疑是正常而合乎逻辑的;有趣的是那些已经过着体面生活的人,不想让别人也过上同样的生活。这就是构成阶级斗争的一种方式。
我的电影里常常讲述有关欺诈、贪污的故事,你不难看出这是多么的荒谬。最终的结局会是什么呢?比如这部电影表现的石油大公司的问题,在电影结尾新的高层接手大公司,有的人说这样腐败问题就解决了。根本不是这么回事,还会有新的问题,最要紧的到底是什么呢?如同我以前就说过的,政党常常在很大程度上由大公司资助,经济对政治形成了控制。
南方周末:“新浪潮”的导演当中,您的作品数量最多,是什么使您有如此旺盛的创作力?
夏布罗尔:有三种电影人。喜欢电影拍摄之前那部分过程的、喜欢拍摄过程的和喜欢拍摄完成之后的工作的。头一种,他们喜欢电影的筹备工作,喜欢去看景、定服装等等,把准备工作做得极好。有一个美国著名导演,他筹备的片子比实际拍的多多了。另一种喜欢拍完之后的工作也就是剪接,这种人最令制片人头疼,他们因为喜欢剪片而拍一大堆素材,然后在剪辑室花一年甚至更久,当然这又要花一大笔钱。
我是喜欢拍摄过程的那一类。前后的工作都是必须而不是乐趣。你看,你只有一个大概的想法,而在两三个月时间里,有40到60个人在你身边,全力投入地为了实现你的想法而工作,这太妙了。我得承认,我在家里是一个不太得意的男人,家里人老是欺负我或拿我开玩笑。这也是为什么我要跟我的家人一起工作,我女儿是我的副导演,儿子给我作曲,老婆帮我处理剧本……拍摄期间他们不能做任何违逆我的事情,我才是说了算的人,我能叫他们去做我想要的任何事。拍片子就是我出气的机会到了,太棒了。刚才说到阶级斗争,这个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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