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蒙古音乐,有德德玛、腾格尔、斯琴格日勒,还有我们“吉祥三宝”,这是好几个部落的。他们到我们呼伦贝尔不行,我们不这样唱;我们到他们那里也不行。——布仁巴雅尔
□口述布仁巴雅尔□采访本报记者程绮瑾
草原天生唱歌的人多了
父母对我的影响可能最大,他们是真正的草原歌手,只是没从草原出来。我没学过唱歌,就是天生的,草原上天生唱歌的人多了。
我从1980年就开始创作,写给母亲的。我投给盟里的一家报社。那个时候大家都还唱党和毛主席,“你这里面直接唱妈妈,那比妈妈还大的呢?党的恩情呢?毛主席的恩情呢?那不行。”
唱歌是我们的生活状态。婚礼之类的活动,肯定是废话少说,就唱。我们的民歌比较多,各种场景的都有。比如说,婚礼上,新娘唱什么,新郎唱什么,给老人唱什么,给孩子唱什么,突然出现不规范的捣乱分子,怎么用唱歌把他赶出去……生活中有什么情况,都有歌。教育孩子的歌也很多,一问一答的形式更频繁,父母对孩子的教育,年轻人对大人的期望,都有。
我创作的歌一般都是随心所欲出来的,包括给自己的、给母亲的、给妻子的、给孩子的。孩子的歌比较多。《吉祥三宝》本来没准备放,它是蒙语,而且不是突出我个人演唱风格的。“普罗”的副总就觉得这歌好。我听起来,这歌没什么耳目一新的地方,她听起来就很有新意,就要放进去。秦万民(专辑《天边》的制作人)也喜欢这个,下了功夫,花了时间,想让这个歌保持清淡的感觉。
现在我们可以听到很多的配器法,五花八门,你可以加入你的理解,可以完全抛开我们草原的背景。因为我们草原本身是没有配器的,那些学了外国自己套上去的框架,我不承认。
最初,秦万民也不听内蒙古的其他人是怎么配。后来他广泛地听世界民歌,比如黑人区、印第安、爱尔兰这些地方民间的音乐。这些音乐是怎么来的?不是学校里学来的。我希望他从这里面去找,这样才能找到我们的民族的东西。
那马头琴就没有写曲子,就随意拉的。他20遍50遍拉,哪一遍我感觉对,就行了。不要传统的,有的曲子,完全要即兴。我们前后花了一年多来录。
他在那里给我留了段空间,因为他知道我即兴发挥的东西比较多。有底子的人,你即兴的东西就跑不到别的地方去的。在这段空间里面,我就讲了一个我小时候会的一个民间故事,一个童谣。这个故事是一个个蒙古语特有的绕口令游戏。普通蒙古诗歌押头韵,汉语诗歌讲尾韵,这个比较有意思,它头韵尾韵都押。里面没什么特别的意思,但一直这么扣着押下去。
去年这个时候,《吉祥三宝》已经连续17周在冠军榜上。这时就有很多人跟电台说,听不懂,要有汉语版。我们6月份就弄了汉语。
我们都只代表一个小部落
接下来的创作,还是民歌多一些,我们这个呼伦贝尔地区,是很丰富的。为什么呼伦贝尔的形象老打不出来,走向全国?其实在解放初期,我们呼伦贝尔的长调歌手带着中国民歌到莫斯科,参加当时社会主义阵营的国际比赛,拿过金奖的。但是后来,我们这个呼伦贝尔,老是那个落后的状态。我们这个呼伦贝尔有几个地方少数民族,鄂温克、鄂伦春和达斡尔,内蒙古有什么文化活动,就请他们三个民族的,“我们这里各个部落都是蒙古人,你们呼伦贝尔的代表我们不要,我们这边多得不得了。”所以当地很多很好的蒙古民歌,就一直没出来。
这个《吉祥三宝》,我偏偏要给你们看看,这是我们呼伦贝尔的,和内蒙古其他地方的是不一样的。
我现在只是刚刚带这个头。我们这个呼伦贝尔,都半个世纪过去了,才刚刚往外走呢。
我为什么有点期望,所以还在努力?因为整个内蒙古草原上只有锡林郭勒、乌尔沁,还有我们呼伦贝尔3个旗是牧旗。哪怕你给我留下一点文化现象也行啊!我们愿意这么生活,愿意跟绿色在一起,要是把我们跟这个绿色分开,我们没法生存。我们看到绿色我们就富有。你们看那个穷山恶水,然后那个高楼大厦,觉得幸福,那可以啊。但我们是需要绿色的。我们回到那个草原,很多牧民哭得眼泪都哭不出来了,这最后一块绿地就要被吃掉了。
所以我们下一步,就是把呼伦贝尔的东西拿出来。内蒙古的那些已经沙化了的,跟狼一样嚎叫的东西,我们那儿不存在。我们呼伦贝尔有1400多条大小河流,内蒙古其他的地区有一条河就阿弥陀佛了。其他地方,不都干了吗,都干死了。500多个大小河流和各种湿地,植物也是1000多种,动物也五六千种,这是我们呼伦贝尔的特点。这里人是跟自然完全和谐发展过来的。这个地方,是北方少有的自然和漂亮的地方,它不干旱。它的音乐,人的心态,思想的方法,完全不一样。
很多人对蒙古人的理解,特别想把一大片当作一个小部落去理解。但是在历史长河中,蒙古人一直在流动,在打仗,接触过很多民族,灭过很多王朝,甚至欧洲都到过。后来,我们固定之后,也散布在很多地方,容纳了很多文化。
但是我们到中原以后,面向全国的时候,人们愿意简单化,就把我们当一个。
我只能代表呼伦贝尔、大兴安岭,在这个有山有水的地方长期居住的人。腾格尔呢?代表他西部那一块。中部还有科尔沁大草原,因为长期开垦,已经以农业为主,牧业慢慢退出去了。他们跟中原文化接触得太多了,那里就另外形成一种音乐。你要把这些都分得开,才能明白蒙古音乐是怎么回事。腾格尔能代表整个蒙古吗?那不能,他只能代表蒙古族里一个小部落、一个地区。现在我们看蒙古音乐,有德德玛、腾格尔、斯琴格日勒,还有我们“吉祥三宝”,这是好几个部落的。他们到我们呼伦贝尔不行,我们不这样唱;我们到他们那里也不行。
你知道什么是“三”吗?
其他地方的儿歌我不清楚,《吉祥三宝》里很多都是我们家乡的东西。
这里有很多汉语没法翻译的东西,跟古老的宗教有关系。比如在我们的语言里,有些数字就代表一定的信仰。“三”、“九”不用语言解释,大家就知道它在歌词里代表的是什么。三三见九,汉语上好像是小学生算数,宗教的东西译不过来。所以后来找人翻译的时候就说,你把总体意思说出来就行了,一个个翻的话翻不过来的,因为文化离得太遥远了。我们信仰佛教,还有更古老的萨满,在这里面都有体现,要写个论文才解释得清楚。
蒙古人对我这歌的理解就要重一点,而且有一种敬畏感。他们很多人觉得唱着这歌的时候,有一种信仰上扶持的感觉。1996年这歌就已经在草原上传播了,到现在,蒙古草原上是一个字都没变过。
你们到呼伦贝尔多看看,多听听。不是在接待安排的筵席上听歌,而是真正跟我们牧民在敖包直接对话。你们现在对草原的表层理解是这样:有一帮人接待,放到一个旅游点里面,乱叫乱喊,献哈达完了就灌酒,几个小姐拿个马头琴,喊一下,唱几个歌,这就是草原歌舞。有些人听完我的歌,说“怎么跟我听到的草原歌不一样”。能一样吗?那不是我们的生活,你从来没到过真正的草原。它的文化在后面呢,是放牧的,是牧民自己组织的活动。到那里去听去看,什么叫地方文化,什么是不同的生活方式,什么叫真正的地方民歌。
现在很多都是这样,到我们内蒙古,包括我们家乡政府,一去就把人拉到那破旅游房。那蒙古包扎的地方都跟我们的文化冲突。我们蒙古人扎蒙古包永远是离河四五里地以外去扎,从来不靠近河的。他们为了开发旅游,一步到位,一下子在河边上扎很多蒙古包,每天吃喝拉撒都去水里,我看着就来气。
现在不是到处都在喊叫蒙古长调吗?蒙古长调不是那么回事,那是很细腻的,很细的。真正能够唱长调的地方,就是锡林郭勒,这一带是真正产生长调的地方,其他地方是根本没有的。后来看到这个长调有市场,他们就都喊起来了,“啊———啊———”拉个长声就叫长调,那是在骗人。
我们汉人也该学学,不要处处图方便。打个电话,然后有人接他,送到饭店里,完了拉到旅游点,然后很高兴地回来。那你们永远懂不了我们的文化,懂不了我的《吉祥三宝》,你们只能跟法国去比。
现在网上很多的都是很表层地去比,对我们文化一点都不了解。那法国你有多懂啊?我就怀疑他法国也不懂。他知道法国的农村是什么样的吗?知道他们基层是怎么生活的吗?农民才是文化的根,你知道吗,农民才是跟大自然靠得最近的。
草原人是绝对讲信誉的。这个你从他们对自然就可以看出来。他知道给后代留下什么。很多人现在是把后代的希望都抢着利用了。比如对环境的破坏,那是后代的希望。给你钱,钱是活的,可以放到瑞士银行。但是健康的山水是拿不走的,这才是我们后代真正的希望。这个银行那个银行一挪就不知道去哪里了,青山在,才有真正的希望啊。我们草原对自然是这样的态度。
用不着鉴定。就去真正了解一下我们的草原,你要想了解《吉祥三宝》,你就去呼伦贝尔草原,到牧民中间走一走,这个歌的灵魂在那里。
(P11555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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