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报记者袁蕾
“你可以说我是个怪人。”竹中直人说,但他看上去却很温和安静,至少不像《谈谈情,跳跳舞》里面那个歪带假发爱跳舞的神经质。他的“怪”是指接片的原则:只看是否
有空,从不看剧本。他同意出演《夜上海》的时候,甚至不知道这是什么片子。
对《夜上海》的投资商、日本电影眼公司老板牛山拓二来说,说服竹中直人到中国拍片绝对不简单:“对那些年轻的日本演员,我可以骗他们,到中国拍片,有总统车坐。”
“总统车”并不完全是骗人。2002年,《开往春天的地铁》准备公映,制片人刘奋斗认为,牛山拓二是日本投资商,肯定很有钱,就开了辆加长的总统车来接他看试片。当时牛山的公司总共只有五六人,他从来没有坐过这么豪华的汽车。牛山没敢吭声,硬着头皮做熟练状坐了进去。在车里,他暗暗发誓:“原来在中国拍电影可以这么有钱的,我一定要在中国拍片。”
牛山在中国已经拍到第三部电影了,让他有些失落的是,从那以后再也没有人用总统车来接过他。
但面对竹中直人这样的老演员,“我只能实话实说,让我们一起去中国吃吃苦吧。”牛山说。
16年前,竹中直人第一次当导演,也是这么对演员说的:“让我们一起吃苦吧!”
张张嘴,拍拍片
用饭桌上要来的1亿,他第一次当上了导演
1989年,说了16年相声、演了8年电影的彼得武,获得机会,拍出了自己的导演处女作《凶暴的男人》,并第一次在大银幕上打出了自己的真名———北野武。这给竹中不小的刺激———他也想当导演。
当时竹中正在出演电影《2.2.6》,制片人奥山和由正是给北野武机会的人。
有一次竹中趁着跟奥山吃饭的机会,忐忑不安地告诉奥山:我很热爱电影,也希望当导演。奥山一边往嘴里塞东西,一边点头说:“你如果这么喜欢,就试着拍拍看吧……我给你1亿日元。”
“你不知道,当时我都要哭了。”竹中回忆说。
日本原来的电影业,以松竹、东宝等6大电影制片厂为主导,拍片的计划和预算往往提前两三年就定好,然后由知名导演组建班子,由专业编剧撰写剧本,按部就班地完成拍摄计划。年轻人想要当上导演,得遵照严格的晋级规则,从助理导演到副导演再到导演,用上十多年时间,再加上一些机遇,或许能熬到出头之日。至于北野武、竹中直人这种演员出身的人,几乎没有当导演的可能。
生活中,竹中直人更像《东京日和》(左图)里那个安静的摄影师,而不是《谈谈情,跳跳舞》(右图)里那个神经质的跳舞迷(本报资料图片)这种模式,在1980年代被好莱坞制作冲得支离破碎。1976年,外国影片的票房收入首次超过日本本土电影,到1980年代末,日本电影只占本土上映故事片数量的三分之一,6大制片厂倒掉3家。
幸存的大制片厂绞尽脑汁寻找新的出路。当时掌管松竹公司的奥山家族就以善于筹措资金和热衷扶持新人而成为日本电影界最有势力的力量。奥山和由监制了1988年到1998年松竹公司出品的绝大部分影片,还投资制作了多部侯孝贤的影片。
竹中直人没有想到事情这么顺利,他生怕奥山和由变卦,马上开始构思剧本。不到半年,竹中就交了货,一个传奇小说家的传奇经历。他记得,奥山看了一遍剧本,又看了一遍胸有成竹的他,认真地问:“请问,你到底在写什么?”
“我很失落。”竹中说,虽然1亿日元的许诺依旧有效,但他就是编不出合要求的剧本。“‘否极’最好的部分是总能‘泰来’。”竹中在最失落的时候,想到了自己很喜欢的一个漫画,漫画家拓植义春的自传体漫画《无能的人》。这套漫画在日本很流行,奥山和由也是粉丝,所以剧本很快通过,竹中终于能当导演了。
竹中拿到1亿日元,盘算了很久。当时正值日本泡沫经济的顶峰,1亿日元约合70万美元,实在不能算大数目,最多能搭两场景,维持1个月的拍摄。他算了又算,然后拿起电话打给那些曾一起拍过电影的演员、灯光、摄影,苦口婆心地劝说:“跟着我拍片,虽然有点苦,但肯定很有趣。”
预算只够1个月拍摄,竹中就一天赶拍7场戏。钱还不够,剧组从上到下都只能吃最便宜的盒饭。对于剧组的成员来说,苦日子确实穿插着趣事,因为他们能看到在其他剧组很罕见的景象———导演不像家长,像勤杂工。“有场戏我要到一块大岩石上看机位,结果不小心就从岩石上掉到河里,大冬天河水冰凉,我就这样漂啊漂,被水卷了好远。”竹中回忆说。
《无能的人》拍摄时间不多不少,正好1个月,正好花完1亿日元,然后获得1991年威尼斯电影节评审团大奖。在那段日本电影低潮期,这个奖还是很值钱的,竹中直人在导演上一举成名,跟北野武一样被看成日本的“新锐导演”。
“到现在我一共拍了5部电影,工作人员一直没有换。”竹中说。
拍拍片,谈谈情
被一张照片感动,他拍出了一部电影
竹中愿意到上海来“吃吃苦”,是因为“七八年前,我曾经在一本日本杂志上看到过一张上海的照片,风景照,天气不是很晴,雾蒙蒙的,马路上很混乱,有大巴士、小汽车、摩托车和自行车……但不知道为什么,我很感动。当时我就说,我一定要去上海”。这次竹中来上海拍的是《夜上海》,一个日本化妆师迷失上海,与一个语言不同的中国出租车司机成为朋友的故事———竹中可以坐在车上看上海的马路。
竹中上一次被照片感动的结果是———导演出《东京日和》。
1996年,竹中在荒木经惟摄影集《东京日和》里,看到了一张荒木的妻子阳子在船上睡着的照片:“照片非常美,我一下子就被感动了,决定要拍他们的故事。”
荒木经惟是日本最具国际知名度的新锐摄影的先驱,有一帮自称“荒木经惟部落”的追随者。竹中是在一家杂志的对谈会上跟荒木认识的,两人不过是点头之交。当竹中决定拍《东京日和》的时候,荒木和阳子的爱情在全日本已经很出名———在荒木最落魄的时候,阳子每天外出赚钱,荒木才能安心上街拍照。
“我打了个电话告诉荒木,他马上就同意了,还很兴奋,因为能被拍成电影。”竹中并不比别人更了解荒木和阳子的爱情,“我没有见过阳子,那时她已经去世了,我只见过阳子的一只猫。”他只是在准备剧本的时候,去过一次荒木家,《东京日和》里搭的景,就跟荒木家一模一样。
荒木经常带着自己的相机来探班,隔着很远就挥手大喊:竹中你还在拍啊!“这个声音直到现在都还在我耳边。”竹中说。荒木除了在影片里客串一个角色,“电影其实跟他没有什么关系了”,竹中从没问过荒木,他们夫妻日常生活的细节。竹中只任由那张阳子照片带来的感动牵动自己:“我只想表达自己的印象,跟荒木谈得太多,就会被他的世界传染。”
影片是在荒木和阳子结婚纪念日那天拍完。看过电影,57岁的荒木哭了:“我们夫妻之间没有说到的,电影都说出来了。”
目前,竹中在筹备自己的第6部导演作品———川端康成的《雪国》。他在高二那年用两个星期读完了这部小说,“这部小说让我把漂亮的日语词汇重新学习了一遍。”他拍完《东京日和》之后,终于找到了足以抗衡漂亮词汇的力量,这种力量让他可以有勇气不顾这部小说之前已经被拍过两次———“我从镜头中看到中山美穗,非常美,还有她在镜头外非常美的声音,就是因为她,我要拍《雪国》!”
谈谈情,跳跳舞
为了不再孤独,他以表演来吸引别人的目光
“我很怕孤单,怕别人孤立我。”竹中从小很敏感,也很害羞,不善于跟人打交道,有心事只敢讲给妈妈听。
“我以为妈妈会一直活下去,但是高三那年她去世了。你以为有很多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当这些理所当然的事情消失了,就是很可怕的事情。”
小时候,他爱搞恶作剧———在睡觉同学的背上贴上写着“不要打扰我”的纸条;把站牌用问号贴上;把别人的拖鞋全换成同一只脚的,或者把鞋带拴在一起……在别人的笑声或怒骂声中,他可以感觉到自己不再孤独。上大学之后,恶作剧的办法行不通了,他找到新的排解孤单的办法:演戏。
一次在回学校的班车上,他模仿一个明星说话,然后很得意地发现满车人都在看他。此后,只要有机会,他就会开始模仿秀:同学、司机、明星,无一幸免。为了避免孤独,他就不停演戏,大学毕业,竹中的表演欲已经空前高涨。为了成为演员,他加入了一个叫“青年座”的剧团。
从1984年出演第一部电影至今,竹中一共拍了95部电影,22年来,没有一年中断过演戏。竹中并不是一个乖演员,排练的时候他经常“偷懒”,拿到剧本也最多只看一遍,所以“最开始周防正行很不喜欢我”。
1995年,电视台一个制片让竹中当演员,周防当导演,拍一个几十分钟的剧集《上班族教室》。片子很简单,但周防说什么都不跟竹中合作,原因是“听说他不听导演的话”。
制片连哄带骗,周防终于试着合作一下,拍了几天,发现竹中并不是那么难以管理。竹中趁着吃饭的时候,跟周防“袒露内心”:“我就是喜欢这种即兴表演。”
竹中是演舞台剧出身的,即兴发挥非常重要,“舞台是活生生的,可以近距离地感受观众传回来的信息,而且每场不同。”他非常迷恋这种刺激感,“电影一喊停就完了,观众进多少次影院看到的也都是同样的表演。”
竹中对自己的要求是,每年演一出舞台剧。10年来,他一直跟日本剧作家岩松了合作。他们每年找一个女明星来配戏,一直到第10年,发现真的没有合适女演员可以叫了,两人才不得不解散。
解散之后竹中自编、自导、自演,“一个人要担任三个角色,真的很累很累,比电影累多了。”竹中从来不靠舞台剧赚钱:“我的舞台剧规模比较小,大概能容纳500人左右,所以收入并不是很可观,我不是为了钱,那些来参加的人就是我的财产,很多演员不要钱也会来演出。”
这一切的目的,就是为了让自己不离开舞台、不离开即兴、不离开表演的激情。
那是周防第一次真正了解竹中的想法,他也终于明白为什么竹中会被评价为“不听导演话”的人。拍完戏,周防对竹中说:“以后我的作品一定要你来做。”
“我是一个怕寂寞的人,他说这样的话,让我非常感动。”竹中说。
从那以后,他们一起吃饭、一起看电影,“我们的关系好到别人以为我们是同性恋。”竹中直人说,“幸亏我们都各自结了婚。”
1997年周防开拍《谈谈情,跳跳舞》,他没有食言,专门给竹中安排了一个搞笑角色,演一个没头发、爱跳舞的中年男人。
“首映的时候,我就坐在台下,观众们看到我假发歪掉的时候,哄堂大笑,我就纳闷,有什么好笑的。”竹中一直不认为自己的表演很搞笑,“我是很严肃地在演”。
2004年,好莱坞翻拍了这部电影,“我一个朋友看过,跟我说不好看,你这么忙,没必要耽误时间了。”让他很高兴的是朋友的另一个评价:“里面那个没头发的老头,完全就是在模仿你的表演。”
到今年,周防和竹中已经合作了11年,“今年5月周防拍新片,还是我来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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