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中国新疆维吾尔木卡姆被列入联合国“人类口头与非物质遗产名录”。这项申报能够胜出,刘湘晨导演兼摄像并编辑的申报片“当然最重要”。刘湘晨还有一项更大的谋划:给新疆每个有标志意义的海拔带都拍一两部经典的纪录片
“再不拍就没了!”
刘湘晨,新疆电视台纪录片导演,中国纪录片学术委员会23位“十年特殊贡献奖”获得者之一,香港《阳光卫视》曾为其安排为期4个半月的个人作品专题展播。其作品《太阳部族》被美国《国家地理》频道连续播放4年。
□本报记者陈一鸣
至今塔克拉玛干沙漠腹地还有人连县城都没去过刘湘晨/图刘湘晨,新疆电视台纪录片导演,中国纪录片学术委员会23位“十年特殊贡献奖”获得者之一,香港《阳光卫视》曾为其安排为期4个半月的个人作品专题展播。其作品《太阳部族》被美国《国家地理》频道连续播放4年。
满是沙土的吉普还没停稳,一个花白胡须的男人就跳下了车。
望着街上的驴车和稀落的行人,这个男人目光迷离。怔一会儿,他自言自语道:“城市。”
“城市”是个县城,名叫于田,位于南部新疆,塔克拉玛干沙漠边缘。形容该县城之小,当地人说:“一个馕扔地上,能从这头儿滚到那头儿。”
花白胡须的男人叫刘湘晨。此刻,他刚从200公里外的沙漠腹地出来,在那里他呆了整整20天,拍摄了正在解冻的克里雅河以及沿河而居的牧羊人。
“没有情人的情人节”
这20天,只是刘湘晨此次行走拍摄过程的一个插曲———此前,他带着摄制组沿着塔克拉玛干沙漠边缘已走了整整一年。
此行拍摄的主题是维吾尔族民间行吟艺人———“阿希克”。
“阿希克”不是简单的艺人,他们一般住在“麻扎”(墓地)里,以苦修表达信仰的虔诚,以歌唱赞美造物主。
乍看起来,“阿希克”们穿百衲衣,吃百家饭,与乞丐无异。而事实上“阿希克”们的内心骄傲得很,他们从不苦心经营物质生活,也从不为生计低声下气———“假如有人给了他5元钱,而他今天吃饭只要4元钱,他会找给你1元钱。”刘湘晨说。
“阿希克”们唱起歌来,旁若无人,唱着唱着就会泪流满面……“阿希克”的木卡姆(套曲)从未登堂入室,但流传久远,群众基础深厚。木卡姆研究专家、喀什地区文工团老团长萨帕尔说:“现在很多维吾尔族年轻人都不知道‘阿希克’是怎么回事儿,老刘一个汉族人能抓住这个题材,真不简单!”
“有位老‘阿希克’曾跟我说:我是‘阿希克’,就是皇帝来了我也不用低头。”刘湘晨说。
为了说服一位“大师级”的“阿希克”配合拍摄,刘湘晨专门在喀什租了一间房子,有事没事就去嘘寒问暖。接触多了,刘湘晨成了这位“阿希克”的朋友。
“阿希克”题材的跟踪拍摄是持续的,也是断续的。有些场景,刘湘晨必须花很长时间。在等待过程中,如果发现其他有趣的主题,刘湘晨就会带人扑上去,拍完再回头纠缠“阿希克”。“克里雅河牧人”,就是在于田“阿希克”拍摄完毕时临时抓到的一个主题。
进沙漠的头一天,2月14日,情人节晚上,摄制组的兄弟们面面相觑。刘湘晨一挥手:“走,兄弟们!咱们先好好吃一顿!”
一根烟功夫,刘湘晨一行人就逛完了于田夜市。那个夜市灯火通明,相当繁荣,有羊肉串、羊肉包子、羊头汤……刘湘晨说:“这样——咱们一家一家吃。这家吃馕,那家吃肉串,最后喝汤。”
刘湘晨则一边吃羊肉,一边总结道:“没有情人的情人节,真浪漫!”
最让他动情的浪漫经历,是“接春羔”。帕米尔高原“接春羔”的季节,往往连日鹅毛大雪,柯尔克孜牧人把刚出生的羊羔抱进毡房里,用被子盖好,像照顾孩子一样照顾这些小生命。
住毡房的那些日子是刘湘晨一生最美好的记忆:“早晨醒来,透过毡房缝隙看到外面的大雪,再看到牧人的孩子和小羊羔挤成一堆,甜甜地睡着……这不浪漫吗?”
为了拍摄《太阳部族》,刘湘晨在帕米尔高原的塔吉克人的村落里生活了7个月。他走到的地方,下雪时人进不去也出不来,他就和牧人、羊群、马、牦牛泡在一起。
帕米尔高原成就了《太阳部族》,这部纪录片在美国国家地理频道连续播放了4年。
“你吹沙子的造型够酷!”
在沙漠行进途中,为方便看景,刘湘晨坐在卡车驾驶室里,而大家坐在帆布遮盖的车厢里。
车一开起来,帆布篷子四处漏风,沙尘扬得眼睛睁不开,啃馕得用手遮住嘴,以免沙粒钻进去太多。
3个小时跑下来,中途停车。大家跳下车,第一件事儿就是宽衣解带,抖沙子。有人拉链缝里都是沙子,怎么也拉不开,只好把拉链拽到嘴边,用嘴吹沙子。
刘湘晨突然从驾驶室探出头来大喊一声:“别动!都别动!”
当场肃然,有人乱猜,有人惶恐,有人干脆就茫然地等着下文。当刘湘晨扛着摄像机对着大家时,众人恍然大悟。
拍摄完毕,刘湘晨心满意足地对吹沙子的那位说:“你吹沙子的造型够酷!过瘾吧?”
在刘湘晨眼里,脏和狼狈就是“酷”的一种。在沙漠中的20天,刘湘晨脸一次没洗,牙一次没刷,他自己这样,还力劝大家也这样:“脸上分泌的油脂最好都留着,那比任何防晒霜都好使,听我的没错。”
可为什么不刷牙呢?这个问题刘湘晨没有给出很好的解释。
在沙漠中,刘湘晨身着一套名牌户外衣裤,半躺在牧民家的院子门口晒太阳。别人用扫帚扫身上的沙土,他懒懒地说:“户外服装,干净的全是假的。”
刘湘晨自己的户外用品,相当齐全,相当高档,相当脏,相当破。这次在沙漠中,他那条ozark登山裤被干枯的胡杨叉子给刮破了。破的不是地方,正好在裆下。刘湘晨用胶布把那道口子一粘,坦然地走来走去。
刘湘晨曾在阿里高原行走拍摄了4个月,有一次刹车失灵,车冲着狮泉河冲下去,多亏中间一块大石头挤住了车轮子。事后他讲起这件事儿,讲的不是万幸没出事,而是可惜没拍下来。录音师老李做惋惜状:“有机会你再冲一次,我帮你拍。”
拍《山玉》的时候,刘湘晨既当导演又当摄像,只身一人与采玉人一起上了昆仑山。一路悬崖峭壁,最陡的地方得像壁虎那样爬过去,脚下就是万丈深渊。那种路,徒手过去都难,更何况还要扛着摄像机?
刘湘晨边走边拍。那次,他整整徒步行走了21天,晚上裹着大衣睡在地窝子里。
一个人的《山玉》,入围第九届上海国际电视节“白玉兰”奖,并在世界同步发行。
现在走在和田街头,不经意间,刘湘晨会听到自己沉重的呼吸声。玉器店的老板们不知道都从哪儿弄到了《山玉》碟片,在店里反复播放招徕顾客;而刘湘晨的呼吸声,是因为走得太累,气喘吁吁,这种呼吸没办法从磁带上抹掉。
“我走一万公里也许另有滋味”
沙漠行进途中,有一次停车拍摄克里雅河冰排“玉碎”的镜头。整整拍了1个小时,刘湘晨才关机。
收好机器正往车上走时,一块巨大的冰排,眼见着撞到岸上,立起一两米高,紧接着咔嚓一声碎成冰渣。
刘湘晨绝望地叫道:“完了!”瞬间又恢复常态,淡淡地说:“就这样,永远没完的遗憾。”
40岁以前,刘湘晨曾下乡插队,上大学,当中学教师,大学教师,期刊编辑,作家。40岁那年,1994年,刘湘晨扛起摄像机成为新疆电视台的电视导演,他自己更倾心于“纪录片人”这个身份。
这个职业谋划,始于1989年。
1989年元月号的《黄金时代》杂志曾以刘湘晨的《孤独的探险者》一文做封面文章,该文后被《读者文摘》转载。
文章讲的是探险家刘雨田:“刘雨田艰难地一步一步往前爬。不知是第几天了,突然,嗅到一丝湿腥气,没多久眼前就出现了壮观的情景:仿佛是从遥远的天空中伸延下来的,克里雅河银光闪烁,挟着凉气蜿蜒飘来。”
看了文章后,刘雨田问刘湘晨,你是不是也有探险经历。刘湘晨说没有。刘雨田说,你这号人,一步不走就知道走1万公里的滋味。
刘湘晨想,我走1万公里也许另有滋味。就这样,刘湘晨40岁时,开始了电视人生涯。
这种狂奔的冲动,除了自由意志的张扬,就没有一点名利追求?刘湘晨说:名利是美好的,我当然追求。
刘湘晨的纪录片,每年都获奖,他却一个证书、奖杯都没留,这似乎与他珍惜名利的表达相悖。
“如果我说那些不算什么荣誉,那就太伤人了,毕竟有那么多人都在追求。时下的各种奖,说到底是一‘秀’,太缺少对创作价值的肯定和对个人尊严的尊重。”刘湘晨说。
2005年,继伊拉克、阿塞拜疆、乌兹别克斯坦和塔吉克斯坦木卡姆申报成功之后,中国新疆维吾尔木卡姆又被列入联合国人类口头与非物质遗产名录,23位国际评委全票通过。这项申报能够胜出,刘湘晨导演兼摄像与编辑的《中国新疆维吾尔木卡姆》申报片被认为居功至伟,他本人也以此为荣。
“申遗”成功,木卡姆题材已“功德圆满”了,但刘湘晨不满足:“木卡姆的形态那么丰富,很多东西根本没拍呢!”因此,才又有了自2005年年初开始延续一年之久的南疆行走。
这次维吾尔木卡姆的后续拍摄,跟雨后送伞又有什么区别?
“若仅是名利的计较就浅了,黑泽明80高龄的时候拍了他一生最激情恣肆的作品《乱》,我才50岁,干到75岁行不行?每出行一次,拍纪录片、照片再写书,给新疆每个有标志意义的海拔带都拍一两部经典的纪录片。你想想,这是多大的谋划!”
这个愿望现实吗?新疆最低点是世界第二低地,海平面以下154米的艾丁湖;最高点是世界第二高峰,海拔8630米的乔戈里峰(K2)。登顶K2者,全世界能有几人?
刘湘晨有压力。首先他不知道自己的年龄到底能支撑他走多远,其次是缺少足够的资金支持。他惟有的说辞是:“再不拍马上就没了!”
他自己也深知这句话暂时还不具备撼动人心的力量:“纪录片和纪录片人被忽略是正常的,现在还没到那个时候。”然后又说:“可是要等到那个时候,就真都没了!”
(P116557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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