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事情都生长在时代的心脏里”
———波兰作家协会主席亚努什·克拉辛斯基专访
5月30日,应波兰外交部邀请,本报记者赴波兰访问。
在一周行程里,记者在格但斯克访问了前总统、现电视“明星”瓦文萨,在华沙拜访了《选举报》总编米奇尼克,还与波兰作协主席、奥斯威辛幸存者克拉辛斯基探讨了“奥斯威辛之后的写作”———
“波兰纪”
□本报记者夏榆
“劳役通往自由”,是纳粹当年用废铁片镂空刻在奥斯威辛集中营门楣之上的一句德语口号。
亚努什·克拉辛斯基最初看到这句口号是在1944年。16岁的他只仓促地看了一眼,就在眩晕中被拖走了。
眩晕是因为饥饿。与亚努什·克拉辛斯基一起被关押到奥斯威辛集中营的还有17名波兰孩子,他们是波兰国民军中的童子军,华沙起义失败被俘的最年轻的军人。
亚努什·克拉辛斯基开始了漫长的苦役,但是,劳动并没能使他获得自由,相反,在奥斯威辛的劳役成为他终身的梦魇。
被投入奥斯威辛集中营不久,亚努什·克拉辛斯基被转到位于德国的布痕瓦尔德集中营,1945年又被送到达豪集中营。
二战结束后,他在美国占领区呆了两年之后重返波兰。回国后,被控犯有间谍罪判处15年监禁;在华沙入狱9年后,1956年被特赦释放。这一年,处女作诗歌《旋转木马》和短篇小说《妖怪》问世。
他的戏剧作品中,最具影响力的两部戏是《死刑,即分期死亡》和《特斯提梦娜家的早餐》。
亚努什·克拉辛斯基多年写作的主题只有一个:“集中营的噩梦”。
奥斯威辛的小孩
记者:你一直写集中营的生活,为什么?
亚努什·克拉辛斯基:回答你这个问题前,我先给你讲一个故事。2005年,有人请我写一个关于奥斯威辛集中营的电影脚本。那个人见到我就问,你是奥斯威辛的孩子吗?我说不算是孩子,那时候我是16岁,但我知道奥斯威辛的事情。他说我知道你,所以请你来写一个剧本,关于奥斯威辛集中营。我说没问题。但是他说这部电影是由波兰和俄罗斯一起合拍的。我说,我不是不相信俄罗斯的导演,我想他们会非常好,但是我担心拍成一个宣传的东西。我说我不能帮他们做这种宣传,因为我知道集中营的真相。与那人同来的我的一位朋友说,你别担心,不可能做成一个宣传的东西。但我还是不相信。
记者:我到奥斯威辛集中营的遗址,看到曾有很多孩子在那里饱受折磨,你也是那样过来的吗?
亚努什·克拉辛斯基:集中营里有很多小孩。我写过一个小孩,他的母亲是俄罗斯人,在他被关进集中营的时候,他的母亲被关押在别的集中营里。苏军解放集中营以后,有一个波兰的妇女就把这个孩子抚养起来,这样他就有了一个俄罗斯母亲,一个波兰母亲。
后来这个孩子上了大学。他与同学一起去参观奥斯威辛集中营。他的同学对他说,请让我们看看你手臂上刺的数字,他说不要。他不愿意让他的同学看到那个数字的印迹,因为在集中营里他没有名字,只有在胳膊上刺的数字,那是囚犯的代号。那个孩子参观这个集中营的时候,找到了母亲写给他的一封信。这些俄罗斯女人开始在奥斯威辛,解放后又被送到西伯利亚。这就是那个孩子的母亲的故事,这是一个真的故事。
后来我们根据这个故事拍了一部电影,叫《你记住你的名字》,讲了一个16岁的孩子在集中营的故事。
为真相写作
记者:你说你看到集中营的真相,这个真相是什么?
亚努什·克拉辛斯基:我看到过两种集中营,奥斯威辛、达豪、布痕瓦尔德是德国人的;卡廷、加里宁、哈尔科夫是另一种,这3个集中营,两个在俄罗斯,1个在乌克兰。
记者:1990年之前,你发表了很多作品,这是全部吗?
亚努什·克拉辛斯基:关于监狱生活和经历的书,是1990年后才出版的。我的第三本和第四本书,写的是1956年到1980年代我的经历。
记者:你靠什么生活?
亚努什·克拉辛斯基:我有工作,我是《对话》杂志的编辑。《对话》是一本很好的杂志,它是波兰和外国的文学交流杂志,再过几天就创刊50周年了。
记者:当时别的作家境况怎么样?
亚努什·克拉辛斯基:有的作家当出租汽车司机,有的作家当装卸工人。1990年代以前,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压力太大,经常有作家去世。那时候,我们就借作家的葬礼,在一个很大的教堂里集会。在教堂和墓地,我们可以发表自己的想法。
记者:现在波兰出版界情况如何?
亚努什·克拉辛斯基:现在波兰有很多小出版社,这些出版社不是由作家来经营的,他们的很多编辑以前就是做生意的,比如卖萝卜。所以经常会有这样的情况,一位重要作家给出版社打电话,出版社的人会问,你是谁?也有这样的情况,有的书不一定是好的文学,但在西方很有名,于是报纸就介绍这本书。有一些书,写得很好,也有很好的出版社出版,但是记者很少写到它们,读者也不是很多。
作家应该有自己的生活
记者:你是作家协会主席,我很想知道波兰作家协会是什么样的。
亚努什·克拉辛斯基:波兰有两个作家协会。1990年代以前,即原来的作家协会,现在还存在着,但80%—90%的会员,包括以前的作协主席都退出了。1990年代后,我们在一个教堂集会,成立了现在的这个作家协会。
1990年代以后,波兰出现了很多新作家。这些作家大致可以分为两种,一种是为文学写作的作家,我觉得我就是其中一员;第二种作家是跟政治有关,但近来这样的作家很少了。
记者:在一座楼里两个作家协会怎么组织活动?
亚努什·克拉辛斯基:这没什么不好,我们不是敌人,我们也是朋友。我们经常有一样的意见,一样的要求,因为我们都是为了文学。楼上的图书馆,是我们的,也是他们的。现在我们的协会有900名会员,他们那边人数也差不多,也可能比我们多一些。
记者:为什么两个作家协会不合并呢?
亚努什·克拉辛斯基:我们有一个感觉,他们原来不太在乎自己的价值观。而我们不是这样的。现在,两者之间的政治倾向已经没有太大差别了。
记者:你任职的作家协会有哪些重要作家?
亚努什·克拉辛斯基:维·希姆博尔斯卡,1996年的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她是我们的会员。她常住在英国,你这次来得不巧。还有波兰裔美籍作家切斯瓦夫·米沃什,1980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
记者:你跟米沃什有交往吗?你怎么看待米沃什的出走、流亡和1990年代的回归?
亚努什·克拉辛斯基:米沃什生前,有时候我们一起开会。但是我们没有更多的机会深入交流。对他的出走和回归我没什么看法。米沃什先生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时候,我正随波兰作家代表团在苏联访问,苏联有些作家对米沃什获诺贝尔奖很不高兴。我跟他们说,米沃什配得上这个奖,他获奖并不见得跟政治有关系。我们看最近几年的诺贝尔奖得主,他们跟政治的关系都很少。
记者:波兰有不少作家有流亡经历,你有没有?
亚努什·克拉辛斯基:我最想出国时,就是我在监狱的时候。出狱后我可以比较自由地出国,但我的妻子和女儿在华沙,我想跟我的家人在一起,所以我不能留在国外。这么多年我就在波兰生活,现在并不后悔。在这个时代,生活在西方是比较无聊的。如果我去了外国,我肯定不会写第二本书、第三本书。但在波兰,我可以不停地写我自己看到的、经历过的事情———那些事情都生长在时代的心脏里。我认为,作家应该有自己的生活,这样才能写出有价值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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