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心武
中国当代著名作家。1977年发表短篇小说《班主任》,成为伤痕文学的发轫之作。后陆续发表《爱情的位置》《醒来吧,弟弟》《我爱每一片绿叶》《秦可卿之死》《钟鼓楼》《风过耳》《四牌楼》等多部作品。1993年开始涉足红学研究,10多年来坚持从秦可卿这一人物入手解读《红楼梦》,开创了红学中的秦学分支。在家中读自己想读的书,本是一桩
纯粹的私事,但也还要受到诸多有形与无形的束缚。比如“不要躺着读书”便是常常出自师长、亲人的叮嘱与报刊上“豆腐块”文章的训诫,弄得一书在手,即使处于私人空间中,似乎也非得正襟危坐,方才“像样”。
我这人常常不“像样”。在家中读书,更养成了一种卧读的恶习,越是想认认真真或快快活活或仔仔细细或轻轻松松或一目十行去读的书,越要采取躺到床上卧读的姿势,方才能顺畅地读下去。
卧读久了,也总结出了一些经验,如枕必高而柔韧,光必亮而侧射,身必侧屈而常翻,书必臂托而斜置,疲必闭目养神,喜必放眼远望等等。说来也怪,我卧读凡五十余年(从十几岁算起),眼睛至今非但没有近视,也尚未花眼。我知道我的这种情况大概属于“特例”,所以绝无针对宣谕“卧读有害”的仁人君子们那科学论断的歹意,更无“唆人作恶”、号召大家都来卧读的“险恶用心”,我想写下的,不过是个人的一点对社会和他人无害的隐私而已。
是的,我读书几乎必卧。但也有坐读乃至正襟危坐而读的时候,可是说来奇怪,凡读得入心的、留下深刻印象的、至今回味无穷的书,确确乎是取卧读姿势的居多。像列夫·托尔斯泰的四大本《战争与和平》、雨果的四大本《悲惨世界》、米·肖洛霍夫的四大本《静静的顿河》、罗曼·罗兰的四大本《约翰·克里斯朵夫》……以至恩格斯的那本《反杜林论》,我都是躺在床上读完的。
我想,至少对我个人来说,躺下后全身肌肉可以彻底放松,而且血液循环过程中心脏也许比采取坐姿时更易于将血液泵于脑内,况且自我的心理暗示也集中于“这不是工作而是休息”的意念,更使身心大畅,所以这样读书无论从生理上还是心理上都令我更舒适、更自然。也有读累了的时候,那就顺势一放,双掌一合垫在腮上,或仅是“眯一会儿”地养神,或竟从容入睡。也有被书中文字感动到不能自禁的时候,那也可将书顺势一放,或仰卧着盯视天花板,浮想联翩,或侧卧着望着窗外,或将欢喜系于一角蓝天,或将悲愤托于一席星空,或随着树影的摇曳而心动神移,或盯着天光的变化而孜孜求索……
我的卧读并非都在夜间,也常常是在白天,因此一般不是卧在被子内而是和衣卧在枕褥上。当然,对于我来说,晚上不在灯下读一阵便钻进被窝立即开始睡觉的情形,不能说绝对没有,但那往往是因为情绪受到了特殊干扰,或身体确实大为不适,否则我总是要手持一卷,直到读得确实疲倦,才会搁下书本关灯入睡。最惬意的卧读大概要算在冬日小恙中,钻进雪白温暖的被窝,枕头发出洗涤晾晒后的一股太阳的鲜味。那时往往不读新书,只读自己书架上百读不厌的旧书,算是享受与老友的重逢之乐吧,真是人生之乐,此乐为最!
宰予昼寝,被孔老夫子斥为“朽木不可雕”,我之白昼卧读,自信还非朽木行径,但不可雕,恐怕就难免了,呜呼! 记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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