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年的一个晚上,在成都“阶梯”酒吧,Ben第一次见到了还不满18岁的张颖。
Ben是辕辙乐队的键盘手,之前,吉他手张鼎退出,主唱席佳川拉着他,来考察他新发现的这个女孩。
当晚,张颖唱的是玛丽亚·凯莉的歌,用伴奏带演唱,是《Hero》还是《Without You》,Ben不确定了。“不说惊为天人吧,但能把玛丽亚·凯莉的歌现场完成到那种程度,从没见过。”他告诉《中国新闻周刊》。
双方一拍即合,新的辕辙乐队由以前的主唱+键盘+吉他的组合,变成了双主唱+键盘。一个乐队拥有两个强主唱,绝无仅有。
一天夜晚,席佳川和张颖在“单行道”酒吧演唱完,转场去“半打”。之前,张颖唱的《Without You》,曲惊四座。
多年后,席佳川还记得,出租车经过成都“未来号”天桥时,他突然有一种预感。他告诉《中国新闻周刊》:“我跟她说,总有一天,我们会Bye-bye。有一天,你就是天皇巨星了。她哭了。”
一语而言中。
2005年,张颖以张靓颖[微博]的本名参加“超级女声”歌手大赛,一举成名,渐行渐远。
组建乐队
在被音乐彻底改变命运之前,席佳川的中学六年是一片灰暗。功课不好,父母脸上无光,老师也放弃了他,上课让他在教室最后一排睡觉。1997年,他只考上了四川师范大学预科,一年后通过校内考试,才转为中文系本科生。
在大学校园里,他身上的音乐能量开始自由地迸发出来,跟一帮摇滚乐发烧友同学组建了“辕辙乐队”,他担任主唱。
1999年,一个来自成人教育学院、身穿商标都没拆的廉价西服的陌生同学找到他,开口就是:“老席啊,我给你做个大型演唱会吧!”靠着在学校周边的小店一家一家拉赞助,牛人居然真的拉到了几千块钱,租了灯光和音响设备,替他们操办了一台反响空前的校内演出。这让席佳川真切地感到,一切皆有可能。
辕辙乐队发展到后来,形成一个固定搭档:席佳川担任主唱,96级的张鼎担任吉他手,物理系94级、当时已经参加工作的Ben担任键盘手。
2001年6月,三人赴上海参加了飞利浦大学生足球联赛总决赛的现场演出,演唱了由席佳川作词作曲的《超越自己》,夺得校园最佳乐队称号。当年,席佳川还参加了“统一冰红茶”全国大学生歌手大赛,获得西南赛区冠军。
在校园活动之余,他们开始跑夜场演出。那时,他们一晚跑两三个场子,每人每场能挣一两百块钱,一个月下来,总有上万元,收入相当可观。
下夜班后,乐手们常常三五成群,喝酒、吃宵夜、打麻将,一直到天亮。他们出入打车,设备也需要经常更新,钱来得快也去得快。席佳川手散,是典型的月光族,到了月底常找Ben借钱。
Ben有一份当老师的全职工作,跑夜场挣的钱都交给母亲存起来,在圈子里是个异数,大家笑话他是“攒净钱”的。
2002年下半年,席佳川大学毕业,分到了父亲所在的四川省林业调查规划院,担任行政工作,白天上班,晚上跑场。
一次演出后,张鼎郑重地宣布:“我不想再和你们一起混下去了,总是这样搞商演,翻唱别人的歌,没意思。”
“跑场的坏处比好处多。这个行业看上去光鲜,但容易在灯红酒绿中迷失,浪费青春,消磨意志。”多年后,Ben告诉《中国新闻周刊》。
张鼎退出后,乐队缺了一人,席佳川想起了在“阶梯”酒吧见过的张靓颖。
张靓颖加入
因为父亲去世、母亲下岗,15岁的张靓颖初中还没有毕业,就开始在酒吧驻唱,挣钱养家。当时,她已升入一所职高就读。大家都习惯叫她张颖。
多年后,席佳川告诉《中国新闻周刊》,张靓颖和他曾合作过的另一位音乐人、现在已成为国内顶尖制作人的刘洲有个共同特点:眼睛里有一种永不服输的傲气。
席佳川认为,张靓颖对旋律和音层结构的感觉很好,这也许跟她姨父是键盘手有关,有“童子功”。不过,当时圈子里并不是很肯定张靓颖的唱功,因为她总爱挑战高难度的英文歌,音准和处理能力稍有欠缺都会暴露无余。
席佳川认定这是一块璞玉,开始把主要精力用在她身上,帮她规划未来,陪她训练。他希望张靓颖日后能成为Tori Amos或 Alicia Keys那样的创作型大师,自弹自唱。
在Ben看来,当时的张靓颖就是一个小娃娃,so young,so simple。她很有天分,也很勤奋,对席佳川,总是“小孩听大哥的”,即便这个大哥的方法有些“简单粗暴”。
Ben常开着自己的奥拓车,载着这个小乐队跑场,有时还送他们回家。他记得,张靓颖的家住在成都北门的驷马桥,很远,是一栋老式的红砖楼。她曾提起,回去晚了就洗不上热水澡,说时口气平淡,却让听的人很难过。
在朝夕相处中,席佳川很快和张靓颖走到了一起。
大半年之后,Ben决定退出了。对此,席佳川至今仍怪“半打”啤酒馆挖墙脚。
在世纪之交的时候,“半打”是成都最好的演艺吧,它的音乐总监周亚东毕业于中央音乐学院。在他周围,聚集了当时成都最好的音乐人。席佳川还记得,周亚东一看到张靓颖就惊呼:“嘿!我给你说嘛,这个才是我要找的歌手嘛!但是她有点不会穿衣服,你要把她打扮一下哦。”
周亚东力邀辕辙乐队驻场演出。席佳川和张靓颖没有接受,因为觉得接触不同的环境才更能保持演出的状态,且赚钱更多。
但Ben动心了。他想加入这些优秀的音乐人,学习更多的东西。在“半打”几年驻场下来,他掌握的曲目由几百首扩大到了几千首。
散伙
Ben离开后,席佳川承担起了原本由他负责的演出曲目编曲工作,身上的压力一下子加大了。每次转场,他要负责拆收连接线复杂的编曲机,张靓颖就负责收电吉他,然后拎着吉他箱先出去打车。圈子里的人都笑话席佳川,说只有大师才让别人背吉他呢!
压力让两个人的摩擦日益增加。事情是怎么发生的,席佳川并不知道,等他知道的时候,已无可挽回。
他没有办法放手,最丧失理智的时候,甚至有过各种疯狂的计划。最终,是父亲的一句话释放了他:“她是个好女娃娃,她家境不好,有机会追求更好的生活,追求自己的幸福,你应该祝福她。”他痛哭流涕地说:“我要做个好人!”
现在的他,早已能心平气和地看待过去。“我最多是发掘了她的音乐才华,但这个人对她的现状至关重要,而且对她也非常用心。”
辕辙乐队就此散伙。
彼时,成都的酒吧业正经历着重新洗牌。2002年,“半打”的股东之一赵鲁离开,创办了“空瓶子”酒吧,与稍早前创办的“音乐房子”二分天下,同领风骚。曾经的王者“半打”,走向了衰落。
2004年,张靓颖单独来到“音乐房子”驻唱。在Ben看来,这时她驻唱已经主要不是为了赚钱,而是作为一种历练、打磨的方式了。
这一年,张靓颖拿下了全国大学生“统一冰红茶”歌手大赛全国总决赛冠军、PUB歌手大赛全国总冠军。
2005年,张靓颖先参加了东方卫视的莱卡“我型我秀”歌唱比赛,在成都赛区的海选阶段就遭淘汰;后又参加了湖南卫视[微博]的“超级女声”歌手大赛,终于一飞冲天。
参加快男比赛
辕辙乐队拆伙后,两年间,席佳川足不出户。
他不再跑夜场,除了上班,就待在家里,连踢球都不去,“椅子都坐坏了好几把”。他一心要当一名独立音乐制作人,而且要求自己能够包揽从写歌、编曲到录音、混音的全流程。
随着“超女”大赛成为全民事件,席佳川即便在家也难逃清净。电视他尽量不去看,但避无可避,那些曾经一起演唱过成百遍的熟悉歌声会飘进他的耳朵。各种善意的、不善的打趣不绝于耳:“哟,你很会找女朋友嘛!”他没有去给任何参赛选手短信投票,“不差我这一票吧?”
他发现,越是闭门造车,越是“憋”不出一首歌。他终于悟出,感受生活的能力才是艺术创作的核心,开始回归正常生活,不久写出了《爱情神经病》:“告诉过你如果我爱你,就像老鼠爱大米,等到老鼠它吃完了大米,亲爱的,咱们各奔东西,bye-bye!”之后,他接连写出了《每个人都孤单》《大象蚂蚁》等多首歌曲,但惟独不写情歌。
2006年,他和四川师范大学计算机信息系2001级的学弟鲁飞搭档,重组了乐队,转向原创音乐,鲁飞负责技术部分。乐队没有沿用“辕辙”这个名字,而是起了一个全新的名字“XXL”。
2007年,湖南卫视在连续举办了三届“超级女声”之后,推出了“快乐男声”歌手大赛。朋友们纷纷动员席佳川参赛,但父亲担心媒体会拿张靓颖这个题材来炒作,怕性情孤傲的他受不了。
最后,他还是决定参赛。促使他下决心的,是Ben的一句话:去参加吧,我们这群一直坚持搞音乐的人需要站出来,在这个舞台上发个声。
4月底,席佳川进入成都赛区10强,来到湖南长沙参加总决赛。
果然,节目组希望他提供和张靓颖在一起的生活照。一位工作人员启发他:“席哥,你要懂什么是名利。那是先有名,后有利!”
席佳川后来看电视剧《潜伏》,对那句台词“这里有两根金条,你看得出哪根龌龊,哪根高尚吗”感触良多。难道名利场真的有如领土问题,只有战争,没有谈判?
最终,他没有接受节目组的安排。5月9日,他止步于成都唱区的10进1冠军争夺赛。
“我想真人show的真正的输家会忘了这是一个show,甚至自己是谁,当然真正的赢家是在这个游戏中既遵守了游戏的规则,又达到了自己的目的。我想这两种我都不是,我还是我,席佳川。”他在自己的博客中如此写道。
参加完快男比赛后,席佳川没有回成都,去了北京。
去北京,还是留在成都,一直是困扰他的艰难选择。“少不入川”这句古训,很久以来在他心中挥之不去。这个以安逸和休闲著称的城市,生活成本低,而且他又有一个体制内的“铁饭碗”。父亲是个业余画家,对他搞音乐很理解,只是要求他不要辞职。他自己也知道,本职工作所提供的保障,是他可以在音乐世界里保持独立的本钱。
当了几个月的“北漂”之后,席佳川回到了成都。他就快满29岁,做音乐也已经10年了。
一次,他跟鲁飞在红瓦寺附近吃烧烤,鲁飞忽然说:“我们俩也算一直都很努力,为什么没看到希望呢?”几天来,这句话一直萦绕在他心里。
这天深夜两三点,他灵感忽至,立刻爬起来。《开窍》的词曲,几乎一蹴而就:
我还是没有能够开窍
我还在孤单地孤单地寻找
希望在哪里 我就去哪里
最后 还是呆在家里、
“老男孩”
这几年,Ben也遇到了瓶颈。
2007年,他买了新房,临湖亲水,想让父母住得好一些。2008年汶川地震后,成都房价跳水,卖掉一套房还贷的希望落空,他每月要还7000多的房贷,压力空前。
和席佳川一样,Ben也一直没有放弃体制内的工作,不同的是,他一直都在跑夜场。他每天工作10多个小时,经常夜里3点多才睡觉,有时候,累到腿肿,一摁一个坑。因为严重缺乏睡眠,原本性格平和的他,变得冲动、易怒。
那段时间,他的感情生活也遭遇变故。2009年1月的一天,身心崩溃的他一掌拍断了自己右手小指的掌骨。
受伤后没法弹键盘,他只能借钱还房贷。一度,他绝望到想放弃音乐,觉得干这行既没有自己的时间,又挣不到钱,还被人“贴标签”,或许只能一个人孤独终老。
他终于能够理解席佳川当年失恋后的冲动举动了。“最开始你没回过神,试图挽回,结果只能使对方更远离你,因为你变得不可理喻,你的挽回对方认为是纠缠。然后你会感到愤怒,想不通为什么这种事会发生在自己身上。愤怒却找不到发泄口,你就会陷入长时间的迷茫。其实,你没有搞清楚问题的症结:你们的基本诉求不同而已。”Ben告诉《中国新闻周刊》。
2010年4月,席佳川又参加了第二届“快男”比赛。
在成都赛区的决赛中,由Ben担任键盘伴奏,席佳川一袭简简单单的白衬衫、牛仔裤,演唱了《领悟》。唱之前,他说了这样一句话:“每次唱这样的歌,我心里的苦,都会重新来一遍。”
任何人都能听出来,席佳川是用灵魂在唱这首歌。在他看来,这首歌唱得最好的是词曲作者李宗盛本人,那种完全释然的境界是他这个年龄还达不到的,但是他已开始学会只记住美好:一天晚上,张颖站在他脚背上,两人比赛吐口水,看谁吐得远,两个人笑得很傻很甜;一个春节,张颖在他家过年,全家团圆,父亲坐在中间,满脸都是幸福和满足……
啊多么痛的领悟,你曾是我的全部!只愿你挣脱情的枷锁、爱的束缚,任意追逐,别再为爱受苦。
“他一张口,那种声音的质感就让人有耳朵被叫醒的感觉。我记得,评委巫启贤当时就站起来了。”Ben回忆道。
席佳川和成都赛区50强一起,第二次进军湖南长沙。
2010年6月8日,他在全国300强的第四场突围赛中被淘汰。因自己的话筒被关闭,他抢过主持人的话筒想要发表几句感言,直播一度中断,他也被工作人员请下舞台。
11月,一部名叫《老男孩》的短片风靡网络。片子讲述的是一对草根中年男参加“欢乐男生”选秀的故事。“跟席佳川太像了!”Ben大笑着说。他要席佳川一定看看这部片子。
“这部片子对于我是多么的不怀好意啊,‘欢乐大爷’参加‘欢乐男生’!”席佳川在自己的博客上自我调侃道,“还好你们看《老男孩》也会流泪。知道你们一样过得不好,我也就安心了。”
人生的欲望和如何释怀
最近两年,席佳川的生活中经历了太多的生死。2010年5月,奶奶去世。10月,卧病8年的父亲去世。2013年,席佳川找到了自己的爱人,幸福地成为了一个父亲。
他开始体会到,中国人回报父母的方式,不是直接报答,而是回报在孩子身上,一代一代,生生不息。
孩子出生不久,席佳川再次接受邀请,赴上海参加了一档原创音乐大赛。最终,他创作的《大象蚂蚁》没有被导师挑中,无缘“原创大碟”。
演唱的时候,连调音师都劝他:兄弟,不用跳得那么厉害,好好唱,导师看不到的(中间隔着屏风)。但他不介意。一到舞台上,这个平时瘦小普通的体制中人,就变身成了激情四射的摇滚歌手,狂放到“两三米内不能站人”。
现在的他,打算把更多的精力放在家人上,只做更个人化的音乐,不再迎合市场,也不再花太多时间在技术上,而是把眼睛放尖,把对生活的感受放得更灵敏。已赴澳大利亚攻读计算机的鲁飞告诉他,现在不一定要发行实体专辑了,可以把歌上传到iTunes上,供用户付费下载,以这种方式发布新歌。
Ben也结了婚。巧的是,妻子就是席佳川演唱《领悟》时的电视台导演。2005年时曾在成都赛区的比赛中发现了张靓颖和李宇春的她,当时一下子就敏锐地注意到了Ben的键盘演奏能力。娶了有自己的事业、性格独立的女性,Ben不再像赚钱机器一样连轴转,整个人安定、放松下来,生活有节制而专注。
他笑着说,如果真有“欢乐大爷”比赛,他也会考虑参加,由幕后走上台前。音乐制作人应该得到更好的回报,现在他和席佳川这种不敢脱离体制的分裂状态,报酬不合理不是原因之一吗?而且,唱歌可以更直接地表达自己。
记者对面的他,轻轻地哼起了李宗盛的歌。他说,李宗盛的歌都是在讲人生的欲望和如何释怀的问题。“但凡有经历的,一击便中。”
去年12月,Ben在成都兰桂坊的一次音乐活动中,再次见到了张靓颖。
他面前的张靓颖,早已不是当年的小娃娃了,而是带着明星范儿,在舞台上有大将风度。Ben很欣赏她的新专辑《终于等到你》,演唱比以前更加细腻了。“很多情歌拿捏得很好,可能跟个人感情经历有关吧。”Ben告诉《中国新闻周刊》。
张靓颖回忆了当年Ben最后一次给她伴奏的情形,又开心地恭喜Ben,说没想到他会跟她熟悉的人走到一起。
辕辙乐队拆伙后,席佳川唯一一次见到张靓颖,是在2008年5月,成都举行的汶川地震赈灾义演后台。两人擦肩而过,没有交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