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碰到孙孟晋,我们除了讨论人生的苦难和原盘的美好,必定会谈及他那位于北外滩的豪宅。前几天在成都小酒馆他正告我,他一年多以前买下的二手房如今已涨了好多。这令我自卑得不敢再去睡他高雅的书房。上海最贵的房子在哪呢?是不是金茂的顶楼?那儿有个酒吧,《大城小事》里黎明和王菲就在那儿,热情讴歌上海高尚的爱情和楼价。假如“顶楼马戏团”也能在金茂顶楼的酒吧卖个唱该多好啊,唱《大城小事》,唱《2046》,还有列侬的《想像》。不,这不是一支地下乐队,这是一个顶楼马戏团。事业成功人士们,请望望上
海顶楼上这几个小丑,小资们,请听听这上海屋檐下小市民的赞歌。与其说这是一伙无头苍蝇,还不如说是为一座窜升的都市准备的拍子,当上海正急于为自己套上LV和Armani的时候,顶楼马戏团破洞的背心和褪旧的裤衩在城市的上空飘扬。
这是中国最肮脏的乐队,但可不是什么“涅瓦纳”的“脏式摇滚”,那是马桶里的蜜、糖果盒里的蟑螂。这也是中国最恶搞的乐队,他们不是朋克,却足以干掉一个团的朋克。尽管左小祖咒对这支乐队深表喜爱,但也逃脱不了被调侃,左氏有一首史诗《我不能悲伤地坐在你身旁》,而顶楼马戏团陆晨的一篇访谈题为《我不能快乐地坐在你身旁》;当年盘古用《猪三部曲》戏仿、恶搞老一代中国摇滚,如今轮到顶楼马戏团戏仿、恶搞盘古——“你不让我摇滚”被改成“你不让我方便”。
考验乐评的时候到了,我该如何给顶楼马戏团套上一个音乐的安全套呢?几年前他们吹吹打打唧唧歪歪鼓捣出那张牛逼EP的时候,你很容易把他们和当时杭州的“第二层皮”、北京的“美好药店”搁在一起,许以“前卫摇滚”高官和“实验音乐”厚禄;但当这张《最低级的小市民趣味》专辑里头箱琴、手风琴、笛子犹如清香扑面而来的时候,我只能质问孙孟晋为什么不让顶楼马戏团参加3月26日的中国民谣音乐节,但如果把他们称作民谣,约翰·列侬不干,杨一背后的陕北老农也不干。诚如陆晨歌中唱到“……写小说也方便,写论文也方便,写乐评最方便!”现在我一转身就把一个标签贴在他嘴巴上——“方便音乐”。其一是道在屎溺,法门无边。从前苍蝇乐队之脏、NO乐队之脏还都盖着文艺的手纸,而顶楼马戏团的脏是铺天盖地遮云蔽日;其二可谓“easy listening”——这可是一个专业的高级的小资的音乐术语,不信听听那首《婚姻法》,简直是为刀郎度身订做的;其三,“方便音乐”是流行音乐、通俗音乐、大众音乐、自由音乐、摇滚音乐之外的一种新的音乐,或者说一种音乐新境界,它更形而下,充满了乱搞的作乐作恶,它又更形而上,虚无,荒诞,玩笑,及时行恶,即兴狂欢。《方便面》和以前的《蓝宇》,堪称中国“方便音乐”的两大史诗。与其说顶楼马戏团是摇滚,还不如说是民谣,与其说是民谣,还不如是市井小调,与其说是另类音乐,还不如说是方便音乐。当全中国的小屁孩都在操着Hip Hop洋腔打龙拳的时候,顶楼马戏团的市井之歌唱出了我们真实的生活,像你家床底下的蟑螂一样真实的生活。他们不是前卫,是后卫,永远在时代的婚庆队伍后面唱着葬歌,在殡葬队伍后面唱着赞歌。
这是乔装打扮的小市民,乔装打扮的艺术家,这是乔装打扮的小丑,乔装打扮的魔术师。但在他们一条道唱到黑的反文化、反音乐、反抒情中,我还是要揪出那条抒情的尾巴。在2002年的迷笛音乐节上,那个长得还很知识分子的毛豆,曾经粗脖赤脸破嗓地“向橘红色的天空叫喊”——“我们永远年轻,我们永远倔强,我们永远纯洁,没有人能消灭我们。”热血沸腾与热泪盈眶俱往矣,年轻、倔强、纯洁的三好文艺青年已变成——或者还原为——市井混混,然而在那首令人不禁波浪般摇头晃脑齐声合唱的上海赞歌中,仍然有如此诗意的歌词:“我要吃下一头海象,让我的身体更壮,我要吃下成群海燕,让我飞得更高。”他们仍然向着天空——只不过橘红色还原为灰色——叫喊。在你恶心的时候,他们弄一点诗意,但当你想诗意,他们却开始放屁,然而在你跟着骂娘的时候,他们的音乐却又是那么优美,在你被他们烦透的时候,却突然发现,在恶搞胡闹的深处,是刻骨的荒谬。
这座文质彬彬、小资兮兮的城市似乎不属于英式摇滚或美式Hip Hop,它宜于像代号为CY、B6、MHP等等的电音小子的IDM聪明舞曲以及“戈多”那样的后摇滚,他们在和上海一起泡吧,做梦;但我更喜欢的是那些超能噪音——比如B6和MHP以前的工业噪音乐队Aitar,还有Junkyard和Torturing Nurse——他们在这个最后的现代主义最大的工地上,实施着一次又一次模拟的爆破和摧毁,如同他们的日本噪音先驱Boredoms以及“非常阶段”所为。这些噪音狂徒在和上海一起赛跑,斗拳;而顶楼马戏团,他们在和上海一起逛街,一起回家,一起吃喝拉撒。
一年多以前有一次我曾经想邀请顶楼马戏团来广州,结果被上海一霸孙孟晋拦住了。那时候顶楼马戏团无恶不作,在别人的演出上捣乱,在自己的演出上胡搞——比如演着演着突然在台上放迪斯科,自己跑下去跳舞。孙孟晋说:“他们会丢上海脸的。”当然,一张《最低级的小市民趣味》后来重新博得老孙的欢心。前几天Turtoring Nurse来广州演出,戴着孙孟晋的面具,放出孙在一次噪音演出前的骂娘:“XX,你是上海人,王家卫不是,他是个X。”
凑巧的是,顶楼马戏团的《最低级的小市民趣味》正是在一家叫作“2046”的书店被缴获并销毁的。
那么谁是上海的脸皮呢?是姚明还是黄圣依,是王家卫还是孙孟晋?好在,我们终于揪出了这四个丢上海脸的人:侏儒、喷火女郎、大象、空中飞人。张晓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