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孝贤导演对中国史观有其独特的情怀与见解,那是一个极端个人的内在投射,经由对艺术的信仰,反映在侯氏独有的影像美学上--在长镜头下所形成的空间层次美感。多年来与侯导的合作经验,学习到面对创作的坚持与尊重,也时常在侯导的美学坚持中看见“神来之笔”而深深惊叹。

有一回与侯导聊起近来对于聂隐娘“research ”的心得,说到古称“花喇子模”的乌兹别克,大唐诗人李白,有一说,是从此处移民到长安城,仍然保有类似唐人“榻”上生活起居的传统,同时也保留古代“贵霜王朝”相关的古乐曲,家家户户门口仍种桑养蚕,手工织布、织毯风气盛,当下侯导很大气地指派制片与我结伴前往,从此开启我许多勘景兼采买道具、布料的旅行。

披上黑色,是对人生重新理解与领悟的宣示

聂隐娘

  电影《聂隐娘》的剧本赋予了聂隐娘“黑衣女子”的形象。她的造型设计, 是从角色内在世界的描绘出发,致力于呈现人物的精神性,想替传奇人物建立鲜明的立体样貌,还要反映她深层的心灵视野。我是刻意以黑色凸显聂隐娘的性格,以素材象征她的心理。所以色彩与布料不单单只是造型的材料, 而是写意的元素,想象的依据。

  “黑衣”形象,延伸原著对灵巧身段的诠释与颜色象征的联想,呈现隐娘人格气质。对现代观众来说,黑色既能表现低调,又能展露个性;看似单纯,实则变化多端;富于张力,也富于神祕性。这些审美观的并置与对立,启发对“黑衣女子”的多种想象,如:孤独深沉的情怀,深藏不露的能力,独特大胆的作风等。

  另一方面,回溯《说文解字》的记载:“黑:火所熏之色也”,也就是说,黑色是经过熏烧后留下的颜色。这当中传达了“事物产生转变”的概念,而黑色本身正是变化的结果。这个解释,让聂隐娘的黑衣,成为她身份改变的标志。毕竟,聂隐娘并非从小只穿黑色服装,她的黑衣装扮出现在她成为刺客之后,即使她返回聂府,梳洗后依旧穿上黑衣(没有换上母亲为她准备的衣服),彷彿是在对自己的过往告别, 同时也是对人生进行重新理解与领悟的宣示。

聂隐娘

  这“一身黑”, 强调隐娘的神祕与独特;造型与装饰的简约特质,反映出她细致敏锐的感受性。诸如黑袍衣领的黑边出红芽的缘饰,衣襟处的红线滚边与褶裥,还有,黑袍衣领与坎肩肩头上的手工质感红色缝线等细节,构成内敛朴实,简洁不张扬的美感,不只衬托出身型的修长与风韵,更透露出聂隐娘的细腻心思:明快中有深虑,强悍中有温情。这些特质,体现于她与周遭人事物的交流与邂逅中,形成一张生命的织网,正如坎肩上的“网纹”素材,暗喻着她交错纠葛的牵绊与寄托。

  此外,服装的配件,为聂隐娘的黑衣加添神采,腰带的造型,取材自唐代蔚为流行的“蹀躞带”,让深具象征意义的黑衣,不失与时代文化的联系。黑色皮革手套(护手)与背包,藉着素朴的美感与其具功能性的设计,强化玄色风格与主题的整体性, 也为聂隐娘的刺客行动加添说服力。如同黑色是水墨主要的颜色,身着黑衣的聂隐娘,犹如气韵生动的形象主体,在场景中,渲染着生命力与节奏感;在武打场面里,展现出劲道与气势。其中,不仅有灵动的外在形象,更有抒情细腻的个人意境。

面具人精精儿的致命吸引力

聂隐娘

  在电影里,一如在裴铏的原著,“精精儿”的真实身份叫人疑惑,也令人好奇。我在造型的构思上,赋予她“火的意象”,透过这个意象,表现精精儿(该角色由姜文妻子,演员周韵扮演)不可捉摸的性格与来历。

  火的形象,令人想起光热、躁烈、焚毁。一如《尚书 洪范》中,“火曰炎上”的说法,提出五行中的“火”具有燃烧变化、蒸腾上升的特性。由此,引申出热切、强烈、好居高位的人性特质。又如《释名》中,“火,化也,消化物也。亦言毁也,物入中皆毁坏也”的说明,凸显“火”的可变性与毁灭性。这些解释,皆能丰富精精儿的造型内涵。一如剧本赋予精精儿的多重身份—刺客、田季安之妻、空空儿之徒,都让精精儿的生命性格,变得更加深刻与复杂。

  精精儿的蒙面造型,加强了人物本身的神秘感与匿名性,也为暗杀行动添加深刻的内在张力。 金色的火焰面具,在营造奇特气氛之余,亦浮现出猛烈的侵略性,以及无形的威胁感。

聂隐娘

  在制作上,我们采用“掐丝”精工,特地远赴中国山西,向当地的传统金工师傅订制、讨教。所谓“掐丝”,即是将金打成薄片、剪成细条后,揉搓成丝,再透过加热熔聚,使之成为金丝绵密交织交融的细致金质薄膜。这样的制作方式,不只让面具在使用上达到强韧却不失弹性、透气的效力,更在意义上进一步与“火的意象”连结:并非通过视觉的领域,而是历经烈火的精淬生成过程。这副火般的人格面具,承载着激烈、炙热与决绝的能量,生机勃勃地源源流窜。

  此外,火焰状的金饰-铜镯与发簪,既暗示着精精儿具权力与威望的背景,也散发出一股凌人气势。这些配件,在火焰形象的凸显之外,也让人联想起唐代工艺技术的精湛与精巧。

  精精儿的弯刀,亦是一件与火、精致工艺相关的器物。它取材自“铁中之上”大马士革钢刀的素材与格调,呈现出华丽的锻造火纹,引发对于高超武艺及异国文物的奇幻想象。精精儿身上,与金饰相衬的服装,以略带棕色的暗红为基调,让火焰形象凸显却不流于浮夸。全套如军戎服的装束上,点缀数褶等同裙长的黑色印花布,自正面裙腰中央垂下,折射出一股雅致又桀骜不驯的风韵,为整体气势添上变化的旋律、为动作点出轻逸

  精精儿的形象,通过火的意象,显现凛然与邪气交织的气质:华丽、阴黯、尊贵、致命;其中的魅力不在于秘密的揭示,而是让人物的传奇与玄妙,始终成谜。

东瀛少年的笑容抚慰人心

聂隐娘

  侯导用了日本演员妻夫木聪的本质,他的本性良善体贴,初见面时即露出不假思索的微笑。 妻夫木聪饰演的“磨镜少年”角色,背景为:

  从倭国搭遣唐使船至大唐习艺,不料,途中遇风暴沈船,漂流至海边被精通草药的老者所救。从此,两人结伴而行,以磨镜为业,采药助人,四处游历。

  少年喜欢与隐娘说话,即使说着倭语,隐娘却都能明白他的意思,静静地聆听他诉说种种回忆:故乡的风景、与妻子的湖畔初遇、新婚夜的对饮、临别的雅乐莺舞送行、妻子所赠的传家唐土古镜,以及想家的心情。

  隐娘听着少年的回忆、看着少年不假思索的灿烂笑容、想着少年单纯对人的善意与真诚,在磨镜少年(妻夫木聪)身上,彷彿看到自己失去已久的灿笑阳光。

  如果说,“青鸾舞镜”的寓意,道出没有同类的孤寂;磨镜少年的出现,为聂隐娘这个角色长久失落的孤独状态,提出抚慰,以及新的契机。他的负镜装扮、故乡少妻赠镜的回忆、以磨镜为业助人的游历,映照出一道心灵清澈的镜像,引伸出另一种视野,领隐娘走向生命的变奏。上述这些画面都拍了,只可惜侯导未将其剪辑入镜!

聂隐娘

  2010年剧组在日本奈良开镜,名为“试拍”,实则是剧组用心筹备的“平安时光”,交代妻夫木聪所饰角色“磨镜少年”的来历(古日本倭国、平安时代),与他对家乡妻子的回忆。

  拍摄画面如下:

  磨镜少年在林间解救隐娘的父亲(拍摄地:台湾宜兰九寮溪),

  →来到一处宛如桃花源的山村疗伤(湖北大九湖、小九湖),

  →旅途中,郊野暂歇(湖北利川),隐娘问起少年胸前古镜来历,

  →于是少年悠悠忆往、诉说来唐土之前的往日情怀(古日本奈良平安时代),

  →与妻初相遇的湖?(日本奈良若草山)、至妻家访婚(等弥神社)、

  →随遣唐船出发前、至海龙王寺祈福(平安时代就是远游者祈求平安之寺)、

  →妻为少年莺舞于庭,妻家以雅乐伴奏(日本奈良等弥神社庭院拍摄)、

  →临别前与妻对饮、妻赠传家古镜(日本京都松竹片厂外搭内景)、

  →怀想妻子生产过程与小孩是否安然成长(京都松竹片厂)。

结语

聂隐娘

  在法国 戛纳(Cannes)的世界首映版,上述这一整段从未入镜,也未交代妻夫木聪所饰演的角色背景。不知将来日本发行版本会不会再剪接入镜?此类存在剧本之中的情节、拍过而不用的画面不胜枚举,几乎每个主要角色所拍过的彼此情感交流画面,都能独立剪出一段很好看的画外故事。当然侯导选择的是隐而不明的情感基调。

  电影是导演的艺术,侯孝贤导演这样的工作模式是他独有的特色,且深具个人风格,他其实是一个非常会说故事的创作者,若侯导在剪接上选择将剧本中每个主要角色的情感交集作简明清晰的情节交待的话,那么影片恐怕会长达3-4小时,得分上、下二集上映了!所以基本上大家都会尊重侯导在剪辑上精练简约的决择。

本期主创

撰稿人:
黄文英
台湾著名电影人,《聂隐娘》美术指导
编辑:
梵一
我就像没有舵的船,迷茫,失落而孤独。
陈弋弋
监制、主编:
陈弋弋
不要再叫我哥哥、代代、丫丫以及大哥了。
副主编:
钱德勒
在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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