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许多意义上看,《天上人间》都算不上什么宏篇巨制。它的制作规模很小,人物关系也较为简单、抽象。它讲述的是发生在董永与灰姑娘之间的情感纠葛。情感的欲望,在新鲜中萌发,在熟悉中厌烦,在厌烦中寻找新的情感与欲望……当然,到头来,这一切,究竟是真是幻,那两个与他们彼此碰撞出新的欲望火花的七仙女与王子,又究竟是真是假,也终究都落在结尾那一场迷离恍惚的梦里了。但有的时候,总会有许多奇怪的事情,比如说,一出优秀文学作品可能在它产生的当时默默无闻,然而却会在文学史上留下一席之地;相反的
是,那些在文学史上不见得是很伟大、很杰出的作品,却会以它的直接与粗砺,触痛了时代的某一根神经,直接介入到社会的网络中,而在人们的意料之外掀起一场轩然大波。
《天上人间》掀起的波澜也许还谈不上太广阔。戏剧圈里的争执,喧闹声也不见得就那么响亮,而且似乎也没有那么针锋相对,一个非要把它捧上天,另一个又要把它打入地狱。只不过彼此各持己见,从各自的角度与价值判断的立场褒贬着它。那情形,是褒的一方不放弃责难,贬的一方也不完全无视它的努力。那一场不太正式的争论,很多时候很自然地绕过了《天上人间》所表达的情感世界,而更为关注它是怎样表达的。
有趣的是,尽管在当下,对一部戏的评论,似乎操纵在媒体与批评者的手中,但就在这两种声音互不妥协之时,却有许多许多意外的声音从圈外飘来。我们听到、看到许多人在讲述剧场内外发生在自己身上的真实故事。吵架的恋人在观看的过程中紧紧依偎在一起,准备离婚的夫妻经过在“在思想跑步机上”的一番挣扎后,终于破镜重圆;当然一定还有相反的一方,一定会有人因为戏剧对待情感与婚姻的赤裸裸的绝望态度,对婚姻生出更多的畏惧,在真实的情感面前也变得冰冷。
这些,都是那些朴素的戏剧观看者,那些静坐在剧场中沉默的观众,以他们最为直接的方式讲述给创作者与批评者的。当我们这些所谓的专业批评者纠缠在诸如“一部作品怎么表达自己”这样的艺术难题中的时候,当我们对它的哲学命题斟酌着下词的时候,我们却忽略了,观众的视线,除了关注它是怎么被表达之外,他们更在意的是作品表达了什么。因此,相比较而言,那些静默的观众们以他们的故事,书写的却是一篇篇更为生动的剧评。
而作为批评者,我们该回答,反而是: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的争论、为什么会有这样多的故事?
是啊,当整个社会蒸蒸日上,当铺展在我们每个人眼前的前景一片光明的时候,为什么这部略显得有点苦涩甚至黑暗的作品,却很刺目地在许多场合被人们讨论。不管你是喜欢它还是讨厌它,你都无法坚决回避它所提出的道德与情感难题。真实的情况似乎是这样:当我们忘记了我们曾为之付出代价的责任,当我们沉浸在自我的虚幻图景中,在“主义”与“理想”等等面前都变得刀枪不入的时候,我们其实还有一个地方很脆弱:我们的情感很脆弱。从前几年热热闹闹地关于新婚姻法的争论,到每一天都在家长里短中眉飞色舞着的形形色色的男女关系,我们可以读到这样的信息:在这个欲望膨胀、道德缺席的时代里,自由可以成为你的保护伞但它同时也可能最尖锐地伤害你。我们的脆弱与焦虑,恰好与《天上人间》故事表层中的董永、灰姑娘、王子与七仙女纵横交错的故事碰撞到了一起。
当然这未必就一定是创作者的初衷。他可能只是根据自己的情感经验,提炼了自己的感受。他似乎在无意中发现了这种情感的脆弱性,他把它表达了出来,他也许以为这是自己的个人问题:但有的时候,创作就是那么偶然,你以为它是个人的,它却具有广泛的呼应;你以为你找到了万众瞩目的关怀所在,而应者却寥寥。
因此,尽管《天上人间》算不上一部很成熟的作品,尽管大家对它引起那么多争论还有点诧异,但其实,围绕在它身边的从观众到评论者的争执不是偶然,更谈不上炒作。它触碰到了那些构成观众人数最多的沉默人群,不管创作的出发点是什么,戏剧已经有了它强烈的社会共鸣。
更深一步地讲,一部戏剧能够激发热烈的辩论,这又要回到它是“怎样表达自己的”问题上来。但这个“怎样表达”,并不只在于评论者们争的面红耳赤的形式与方法,它藏在戏剧的背后,落实处其实是创作者的立场。它取决于:创作者面对自己提出的问题,他怎么去思考,怎么去回答。
在这部戏里,创作者的答案给的很爽快:答案就在欲望或者说在人性。这种答题方式,有点像做选择题,没有过程,只有答案。也因此批评者争论的焦点一下子就被这个答案吸引走了。人性与欲望都显得那么遥不可及,于是争不出个胜负也是理所当然的。其实呢,作为一个批评者,不把自己局限在表面上也是操持这一职业的应有之义吧。因此,创作者的答案固然重要,但还要看到,他做出这样的判断,是有着这些潜台词:他不满于他在现实社会中感受到的情绪,他希望戏剧能够成为社会批判的一把利器,尽管他所持的是一种形而上的消极态度。
而当我们的批评者也好,媒体也好,甚至包括创作者自己,对着它的“主题思想”吵吵嚷嚷的时候,似乎被哲学与思想的光辉刺得有点睁不开眼睛,却忘了仔细寻量,一是这个思想的来源在哪里;二是创作者为什么做这样的判断?等到把这两个问题思想清楚,也许我们可以把一个很简单的问题想得再清楚一些:戏剧,总不能是只演给少数人看的,戏剧也不能一味地给社会锦上添花。如果戏剧还想保持它的生机与活力,那在社会结构中,它就一定需要跟现实中大多数人发生关系,它也一定需要实践古老的“净化”功能。
电视里经常会转播的欧洲足球联赛。除了比赛的精彩之外,最让人感慨的还有那万人攒动的球场。在古希腊,剧场也应该是这个样子的。那时人们聚集在一起观看的,是事关人类命运的具有仪式性的悲喜剧。时代在变,戏剧也不可能再重复古希腊的状况了。但是,当人们聚集在一个公共场所里,他所关心的,也不应该永远是一场比赛的输赢吧?陶子/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