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的第三年(1968年),有一段难得的逍遥时期,全家在天安门前留个影,左一为吴钢,右一为吴欢,居中为吴霜。 点击此处查看其它图片
中年烦恼少年狂,南北东西当故乡;
血雨腥风浑细事,荆天棘地也寻常。
年查岁审都成罪,戏语闲谈尽上纲;
寄意儿孙戒玩笑,一生缠夹二流堂。
《上海滩》月刊约我写一篇关于“二流堂”的文章。说心里话,我真不愿意写。原来不过是朋友们之间日常生活里互相交往的一些细事小事,但是居然被那些别有用心、惯于无事生非、小题大做的政治运动家们把它渲染、夸大成为一个轰动全国的什么反革命政治集团。从昏天黑地的1957年反右开始,到那个贻笑万邦的十年“文革”中,闹得鸡飞狗跳尽人皆知,都等着最后要爆出个什么特大新闻来!而最后浪费了不知多少时间,多少人力财力,到处内查外调,结果是一场瞎胡闹,什么问题也没有发现,更无论其为什么“政治问题”了。想想真叫人又可恨,又可气,又可笑,又可悲。上面这首七言律诗作于1972年夏天的河北省静海县独流河畔,地名团泊洼的一处犯罪人的劳改农场。当时这片宝地乃是所谓中央文化部的五七干校,在那几年当中,这个干校不知表演了多少悲剧、惨剧,更多的是闹剧和滑稽剧。
郭沫若戏称“二流堂”
周恩来同志领导的曾家岩第十八集团军办事处是中国共产党在重庆的常设机构,和重庆的进步文艺界有紧密的联系,我在这里就多次见到过周公以及董必武、林伯渠、王若飞、林彪和一些从延安来到陪都的同志,也常在这里听到一些政治或政策、文件等的传达报告,也收到过从延安带来送给朋友们的毛衣料、小米和红枣……这些传达、通知和馈赠都是大家敬爱的夏公转来的。
给大家较深印象的是从延安来了一个小型的秧歌剧表演,演出的节目是《兄妹开荒》,两个演员是欧阳山尊和李丽莲,这种表演形式大家都未之前见,感觉十分新鲜。在剧中的对话里,听到一个很新鲜的未之前闻的陕北名词,就是妹妹送饭,原在开荒的哥哥假装在地里睡觉,妹妹生气了,骂哥哥是“二流子”,就是光吃不干的懒汉。这个有趣的名词把大家打动了,文艺工作者的生活大都没有规律,夜里不睡,早晨睡懒觉,吃饭不定时都是常事。尤其是盛家伦,生活太没规律,而且读那么多的书,却一个字也不写,大家说他“光吃不拉”,叫“二流子”是从他开始的。
有一天郭老(郭沫若)和徐冰同志等到碧庐来,听见大家在互称二流子。郭老说:“好,给你们取个堂名吧。就叫二流堂好不好?”大家都说好。徐冰叫大家拿纸笔来,请郭老当场题字做匾,但是找了半天,无笔无墨,更无大张宣纸,只得罢了。但是“二流堂”这个名字却从此叫开了。
这个“二流堂”简明、响亮、好叫、好记。不久就名传遐迩,文艺界、新闻界、演员们把这里当做休息、聚会的地方。说心里话,我对这个名词没有什么好感,我写作一直很勤奋,也不爱过多地聊闲天,除了最初叫着新鲜之外,后来我就很少跟着起哄了。抗战胜利之后,大家纷纷复员,各奔前程,历经上海,再去香港,到1949年蒋介石败走台湾,当年流亡重庆的朋友回到新中国的首都北京重新团聚。
我是1949年10月2日回到暌别十三年的北京的。
老朋友又在这里聚头了,而且基本上还是当年碧庐旧人,增加的黄苗子夫妇更是多才多艺讨人欢喜,房主人亦即经租人戴浩、虞静于夫妇都是演员,平素交友广阔人缘特好。唐瑜已经结婚成家,成为这里的常客。于是马上就传播人口,都说是“二流堂”在北京重建起来了。
所谓“小家族”成员的遭遇
一连拍摄几次重头的京剧,又是新中国拍摄彩色片的开始,从筹备,到建组,导演的设计,美术处理上写意与写实的结合,乃至于重新编写剧本;还包括与苏联专家的合作,工作十分繁重。时间又拖得这么长远,连我这做导演的有时也不免感到烦倦。这时候忽然发生了一件使我感到十分惶惑的事情:一天夏衍同志找到我,要我抽个时间去看一下北京电影制片厂厂长田方,和他谈一下抗战期间重庆“二流堂”的“事情”。这个问题提得太奇怪了!“二流堂”是个什么?还有什么“事情”?我实在没法谈,只觉得莫名其妙。但忽然想起几天以前在街上偶然遇见一对新婚伴侣,过去常来我家的,这是一伙六七个自幼孤苦失怙,乱世中备尝艰苦成长起来的青年人,其中一个是我在电影局工作的同事田庄,常到我家来,并且渐渐地把他的这些小伙伴们也带来,有时就在我家吃饭,并且管我和妻子称为大哥大嫂,称他们自己这一伙为“小家族”。他们之中有画家、音乐家、诗人、小说家、剧作家……大都年轻有为,生机活泼,我和凤霞都很喜欢他们。遇见他俩之后我才觉得,为什么有一段时间他们都不到我家来了。他们告诉我,就在几个月以前开始的一个叫作“肃清反革命”的运动,他们出了事:“小家族”里发现了“胡风反革命集团”里的成员,所以他们几乎都受到了审查,被认为是“胡风集团”的外围组织,如今审查还没有结束,但他俩却不顾一切地结了婚。
我怎么也不能想像,这样可爱的一伙年轻人会是一群反革命分子。至于胡风是不是反革命我也难以想像。可是忽然要我去找厂长谈“二流堂”,会不会和“小家族”发生类似的情况了?但我在直觉上完全不相信“小家族”会是反革命。在我印象中,这群年轻人对共产党衷心爱戴,没有半点虚假;连这样的青年都要怀疑,那就太愚蠢了。
我怀着一种不祥的预感去看田方,田倒是十分平静、客气,叫我不要多想什么,说“二流堂”谁不知道?还说“二流堂”是郭老取名,周总理都知道。这使我也想起,听人说,建国初期,周总理在一次文艺界的集会上大声问:“‘二流堂’的人都回来了吗?”
这样我就没有什么顾虑的了,连一点点的不祥之兆也全都烟消云散;但对那些年轻朋友们的不幸遭遇却一刻也难忘怀。总觉得为什么这么多疑,这么缺少自信?真难理解。
妻子阻止我作整风发言
拍完了梅兰芳,又拍程砚秋,待程砚秋的《荒山泪》拍完,又结束了全部后期制作,已经是1956年的秋天。
这年5月间党中央发出号召,要求大家向党提意见,帮助党整风,要人们消除顾虑,大胆地敞开发言,“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言者无罪,闻者足戒”。那时我正在创作新的话剧本,我为停止了我一向不感兴趣的电影工作而十分振奋,急于写出新的话剧本,已定名为《吹皱一池春水》。但是家里不断来人,屡屡打断我的写作,有很多报纸杂志的记者,有很多议论当前形势的朋友,甚至有老前辈担任文化领导的人物拉着我,要我陪他去民间小剧团去“放火”,更有说明白是奉命来要我发表意见,写文章给领导提意见的……这样的记者远不是一个两个,而我对文艺的领导也确是意见不少;然而在我家里却产生了很大的阻力。
阻力来自妻子新凤霞,她听到我的一些意见,十分反感,甚至害怕。她认为,在旧社会受尽苦难,多亏共产党救了她才翻了身;今天的领导方式尽管有问题,也比旧社会强多了。我说:“这回是共产党要大家提意见的,为了改进工作,又是毛主席让提的。”她说:“那也不许你提!”她叉着腰站在门口不许我出去,那是5月31日,全国文联周扬、阳翰笙两位邀我出席一个小会,而且派人派车来接,汽车在大门外按喇叭,接我的人在一旁催我,一向温顺的妻子却一反常态坚持不肯放行。事情毫无转弯的余地,我狠狠劲一把把妻子推开就走了。听见妻子哭了,我头也没回,跑出院子,出了大门,上了车。这是我平生第一次对女人这么粗暴,真够我一生后悔的。但那时我想的只是:为了党的事业。
从后果来说,妻子的拦阻是对的。那天的与会者只有马思聪、金山等五六个人,我的发言后来被前辈田汉先生加了一个标题:《党“趁早别领导艺术工作”》,在报上公开发表,成为反党的铁证。
后来的遭遇可想而知,我受到的大小会批判有几十次,自己也记不得了;检讨也作了一次又一次,反正是作不好,因为立场转不过来嘛!不计其数的过去老朋友好朋友都上台批判我,甚至一位后来自己由于道德败坏犯罪劳改的楚辞专家上台发言,历数吴某如何黄色下流,指为当代的西门庆云云……
“我能等二十八年!”
接着我被打成了反革命右派分子。
这么多的会,无尽无休的会,我已经被批得头脑麻木了。但是其中的又一个会使我更加意外。开会之前,几位专案组的同志问我:“你还有一个重要问题没有交代。已经到这个地步了,不应该再隐瞒了。”
什么问题呢?我实在不知道哪儿来的这么多的问题。让我回家去想也想不出来。相持很久之后,才告诉我:“二流堂!”啊!原来又是这个“二流堂”。有什么问题?告诉了我我也不知道。于是我又成了说谎者,骗子……让我写我也写不出来,连我也觉得自己实在太糊涂了。最后领导方面召集了一次会,参加者全是当年重庆陪都时代的朋友,这些当年老友聚于一堂,如今不得不刮目相看,居然都把我批判得头头是道。最后是一位文化部的副部长发表了一篇洋洋洒洒超过三万言的长文,题为《从政治上、思想上彻底粉碎“二流堂”“小家族”右派小集团》,历数“二流堂”的反党实质、思想、表现,为“二流堂”做了高度概括的总结,同时发表在当时的《文艺报》和《戏剧论丛》上。
接着我被打成右派分子,还得注明是反革命右派分子,是在北京电影制片厂召开的全厂大会上宣布的。同时被打成右派的还有戴浩。巧不巧,他也是“二流堂”。
还是那位副部长,把我的妻子新凤霞召到文化部,命她与丈夫划清界限。怎么划清界限呢?副部长叫她看一份当天的《人民日报》,记载一位被划右派的男人的妻子断然和丈夫离了婚,紧跟着入党成为光荣的共产党员了。“这就是划清界限了。”副部长说,“你应当向她学习。”但是一向见官就怕的这个民间艺人、贫民窟出身的新凤霞不知怎的,竟然拒绝了副部长的指示。她说:“党要改造知识分子,他会改好的。”
“他能改好?”
“能改好。”
“我们要把他送到很远的地方。”
“我可以等他回来。”
“噢!你能等多久?”
“王宝钏等薛平贵等了十八年,我能等二十八年。”
副部长勃然大怒:“你给我出去!”
新凤霞出了副部长的办公室,大声哭起来,跑出很长的楼道,跑下楼,一路哭着跑出文化部。
随后就是我在家听候处理了。1958年早春的一个凌晨,大雪纷飞,我到父母亲的住室去和老人告别。我要和一个有五百人的庞大的右派大队去到极北边的北大荒劳动改造。早在几个月前我开始受批判时就把一切有关的报纸刊物收起来不让父亲看见,因此病中的父亲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也不知我要到什么地方去,分别时他是对我笑着的。那时我也不知这是与父亲的永别,父亲在第二年去世,我在春耕的大田里劳动时收到北京的报丧电报已经过了半个月。
我在三年以后,即是1960年底回到北京,好像做了一场噩梦,现在梦还未醒,可是全国闹灾荒,老百姓苦不堪言,家家为吃的发愁。我发现最苦的是我的妻子,新凤霞三年中忍辱负重,发奋图强,在巨大压力之下排了许多新戏,尤其是一出《乾坤带》所独创的新腔,为评剧的唱法和腔调划了一个时代。而这些新作都是在受到许多冷遇和不平等的对待中创造出来的。尽管由于周总理的亲自过问,很短期间就给她摘掉右派帽子,但在剧院里,从领导起就一直在压制她,给她种种的歧视,同行演员除少数人同情她与她合作外,对她随时压制排挤经常不断。惟一给她安慰和鼓励的是广大热情的观众,每次演出结束,观众欢呼为她鼓掌时,她却被安排去刷痰盂、清扫厕所了。甚至在去外地演出时,剧院在后台张贴大标语:“大右派吴祖光的老婆新凤霞不要翘尾巴!”除了羞辱新凤霞外,为的是外地的记者或观众朋友不要接近她。
“四人帮”横行时,江青看了新凤霞一次演出,戏不终场便离座而去,叫着:“新凤霞不会演戏!”于是剧院领导便遵旨停止了她的演戏,使她约在三十八岁时就这样被迫离开了舞台,然后就开始了长时期的体力劳动,在地下十几米深处挖了七年防空洞。1975年患高血压,虽然医生开出证明,但领导不准休息。终于在背着行李准备到平谷山区去劳动时中风病倒,送医院又被误诊,将“血栓”断为“溢血”,左肢瘫痪至今已经十六年。
“文化大革命”几乎把国家引向崩溃,而“文革”刚刚开始,“二流堂”就又成为一些“革命造反派”的一个焦点,无数的大字报、小报、标语纷纷把矛头指向“二流堂”,吴祖光再次成为“现行反革命”,我的住宅附近的著名的协和医院院墙上用几乎两米见方的大字写着“彻底砸烂反革命裴多菲俱乐部二流堂”的大标语。我家大门上也用白灰写上“吴祖光二流堂”的大字。新凤霞的中国评剧院的造反派给她加上一个头衔:“二流堂堂嫂新凤霞”……反右派运动中,黄苗子、丁聪也被打成右派。盛家伦在反右前逝世,假若他活着,他也跑不了。
“文革”十年,我在“五七干校”消磨生命大概达七年之久。1972年12月7日至13日有两名身穿人民解放军军服、自称为“中央专案组”的人来到我受锻炼的河北省静海县独流河南畔的团泊洼劳改农场,我们文化部的干校,向我查问“二流堂”问题,要我写交代材料,目的明确,要我说明“二流堂”是政治问题。这种凭空捏造的问题我怎能回答得出来?于是当然说不清楚,于是就一天一天软磨硬泡下去。不过两位解放军倒是比较文明的,不像学生“造反派”那样动辄打骂。不过问来问去,使我感觉到来人是有目的的,也是有对象的,显然他们想把“二流堂”的后台说成是周恩来总理。看样子是江青“四人帮”派来的……当然这是我的臆测。他们这种毫无根据的胡猜乱想纠缠了我整整七天之久。倒好,我歇了七天工。他们两位的审问结束之后,我就写了这篇文章开头的那首七言律诗。
我的右派帽子是1961年末在中国戏曲学校实验京剧团的全团大会上宣布摘掉的,因为当时这个剧团要去上海演出,文化部认为我和上海的新闻界、文艺界和京剧界关系都熟,需要我帮助这些青年演员打开局面,所以赶在出发前夕为我摘帽,并且在《人民日报》上发布消息。
新凤霞是在1957年被剧院戴上右派帽子,但不过几个月后摘了帽子,而“摘帽右派”实际仍是右派,长年受到精神上、人格上、身体上的严重迫害,终于受害致残。到70年代据查她的档案里根本没有戴帽的材料,完全是少数几个剧院领导的蓄意迫害,尽管这些人都还健在,但这笔账没法算了。
关于“二流堂”,
如今自然已有结论
1979年6月19日中共文化部党组文件文党字第99号,文化部复查委员会办公室发布撤销《关于“二流堂”组织活动情况的报告》的通知:“……近年来我们对所谓‘二流堂’及‘小家族’问题进行了反复调查研究,证明所谓‘二流堂’(包括‘小家族’)的一些同志,都是好的和比较好的。过去曾被怀疑有政治历史问题的一些同志,也都查明没有问题。而没有一个是跟林彪、‘四人帮’跑的。”
“因此1955年原文化部党组所作的《关于‘二流堂’组织活动情况的报告》,把它定为‘反革命政治嫌疑小集团’是完全错误的。为了拨乱反正,落实党的政策,实现安定团结,党组决定将1955年以‘文化部党组’名义发出的《关于‘二流堂’组织活动情况的报告》予以撤销。凡受到与‘二流堂’、‘小家族’等问题牵连的同志,都要按照党的政策,实事求是地予以纠正。销毁有关材料(本人写的退还本人)并在一定范围内向群众宣布。家属子女受牵连的,应将本人复查后的结论,通知家属所在单位。”
1991年3月19日北京
(本文有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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