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月后的某一天,小方突然通知我:“我到葫芦岛了,公司决定派我来顶替你的工作。我现在在离南山公园不远的地方,你过来接我吧。”我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胃疼立刻停止了,但时间不长,它又开始了针砭的疼痛。当你整日为某件将要发生的事情而担惊受怕时,这件事就一定会发生。
再没有比“葫芦岛”更随意的名字了,这座北方海滨城市后来并没有给我留下很深的
印象,估计就是本地人对这个不大的城市也不是很熟悉。当我告诉一个出租车司机我要去南山公园,然而那位司机迷惘的眼神让我非常不安,仿佛我刚刚跟他提了一个很苛刻的要求。
最后费尽周折,我还是来到这个叫做南山的公园,门口醒目的大字“南山□园”那个空缺的“公”字早已经掉了,不知所终。公园的核心是个光秃秃的山丘,站在上面可鸟瞰葫芦岛的海港:海水很蓝,让人觉得这片海水放在这个灰色的小城周围是一种奢侈。
离开的那天晚上,小方执意要在“葫芦岛大酒店”请我撮一顿(当然是公款)。点菜的时候我们为到底吃鱿鱼还是吃海猫发生了事后想来莫名其妙的争执。我并非讨厌鱿鱼,只是对这个词语的暗示以及对小方来此真正目的一无所知而深感不安。两个月前我在办公室让经理下不来台的那次争吵,很可能已经注定了这次并不是猝不及防的替岗,而接下来……
当小方说起“炒鱿鱼”的时候,我还是吃了一惊,似乎小方是故意拿菜来说事。“不,不,这里鱿鱼不好吃,吃海猫吧,味道和鱿鱼差不多……”“海猫哪里有鱿鱼好吃啊,是吧,小姐?得,就鱿鱼吧。”小方的意外坚持让我心绪更加肆无忌惮地朝阴暗的角落急速滑翔,甚至那份沮丧、失败的感觉已经提前而至,证明我将离去的信封如蝶一样翩跹起舞,伸手可及。但是,为什么呢?“你为什么不吃海猫呢?”这句话从我胸膛飞迸而出,一如小时侯玩过的游戏,紧紧压着一个弹簧然后送开手,它便飞了出去,带着霸道的力量。整个餐厅顿时静了下来,小方惊讶地瞪着我,等着我的下文。而张开嘴后才发现我找不到句子,一时就愣在那里。
我避开北京,选择从大连返宁,艾珂跟我一起走,他是E公司总部过来的,瑞典人。大连人热情地让我感到虚假,艾珂说你们中国人真热情。我说:“是啊,因为他们闻到了美元的味道。”艾珂说:“舟,你好象对他们有误解。”我说:“他们本来就是。”
到了大连的当天晚上,堂弟出乎预料地打电话给我,说:“哥,我们的太祖母死了。”电话响起的时候,我正在给浴缸放着水。我拿着手机跑到卫生间不放心地看了看水,还好,没有漫出来。全国的标准间大都一样,浴室里面有面大大的镜子。站在镜子前面的时候,你的对面就会有同样一个人站着,你龇牙咧嘴,他也龇牙咧嘴,通过他对你的模仿,你可以从他的瞳孔里面看见自己的影子。
“哥,你在听吗?”堂弟的声音小心翼翼的,我甚至能揣测出电话另一端的他的状态,也许他此刻的目光正盯着某个东西静止不动,而事实上,他对所注释的东西毫无印象。他所有的心思凝聚在听筒上,他试图捕捉到对方哪怕是极细微的声音——而对方异常地沉默了——这令他似乎有点难堪,仿佛他卯足了劲抖了一个包袱,听众却没有丝毫反应。
“哥……你在哭?”话一出口,堂弟边不再犹豫不决:“昨天夜里我起来小便,路过太祖母房间的时候听到里面响了一声,好象什么东西掉了下来,但是我没有放在心上,今天早上,我们才发现她栽倒在床下,死了。”
“我们都很难过,都哭了”,堂弟结束了他关于太祖母死况的发言,尤其说他们都哭了之后,语调畅快了一点,他该做的都已经做完了,完成都还相当令自己满意。“哥,你哭了吗?”
这句话此时被堂弟说出来边带有了催促的意思,他认为我的泪水已经蓄势待发,只要他一声令下,我就会涕泗滂沱,他认为我此时要是不难过地哭泣仿佛就会晚了,死去的人就会听不到了。
“我……我马上就请假回去,明天你到南京来接我。”“好,你现在在哪?”我告诉他我现在在大连,便搁下了电话。浴缸里的水已经漫了出来,无论从哪个方位都摆脱不了水渍的侵入。镜子里的人呆呆地看着我,他作为一个旁观者听到了我们完整的对话,此时他呆滞的神情显示了他的木纳,他好象对发生的事没有一个完整的概念,更不知道如何去反应。
我瘫坐在沙发里,疲惫的感觉一下子从房间各个角落窜了出来。一旦感到疲倦的时候,你一定会忽略掉一些习以为常的感觉,比如说胃疼,所以我一直认为胃疼最好的药物就是用尽你所能想到的方法让自己尽快身心疲惫。
我一直惊讶我在她死讯面前的表现——清醒而平静,还有在那样一个应该悲痛的时候我仍然关注与那些细枝末节:浴缸,瞳孔。“它是反常的,但也许我只是累了,对于一个疲惫不堪的人,我们实在不能要求他太多,现在我要睡觉了。甜甜美美地睡一觉,明天我还要回家……”
那天晚上我睡得不是太好,还做了一个长长的、前后没有逻辑的梦,直到快要醒来的时候耳边还有一阵子嘈杂的低语,而当我下定决心仔细去分辨的时候,却什么也不是。
早上去机场的路上,艾珂告诉我昨晚大概10点的时候,他想找我喝点酒,可他走到我房间门口的时候却改变了主意。“因为我看出你昨天的心情好象不太好,仿佛刚刚失去了一件珍贵的东西,而显得闷闷不乐。”
“到底是什么让你闷闷不乐?”
昨天,我们到宾馆就各自睡下了,因此在他眼里的我闷闷不乐应该是为了那个毫无道理的替岗,而不是其它。
“前天,我家里打电话告诉我一个亲人死了,所以我告诉公司让他们派一个人来顶替我。我必须要回去参加她的葬礼。”
这显然是一个谎言,我是昨天晚上才得到她的死讯的,前天她可能还没有死去,而小方也不是为了我的要求才去的葫芦岛。当一个人向另一个人撒谎,无非是想隐藏说谎者真正在乎的东西。事情至此,仿佛已经真相大白,在太祖母死讯面前我之所以举止克制,镇静自若,只是因为我在为另外一件更值得我担忧的事情不能释怀,这就是说那份报酬丰厚的工作才是我最在乎的东西,这个谎言让我发现的“真相”使我大吃一惊,身体不由颤抖起来,一个声音在心底响起:“这是真的吗?”
艾珂对此事表示了遗憾。然后一路上,我们之间的对话就显得更加小心翼翼,这正是我所需要的氛围。
在机场的时候我意外地遇到了小丁。我在买机场建设费的时候,突然有人拍我的肩膀,转头一看是她,我开心了起来:“怎么这么巧?”小丁和我们住一个村,青梅竹马长大的,前阵子听说在深圳。
小丁说,昨天我堂弟给她发了一个短信息,说我今天从大连走,她想着见我一面,已经在大厅等了快一个小时了。“我知道你太祖母死了,我还记得她的荠菜馄饨,做的和我外婆一样好。”我知道她外婆是去年死的,好象跟我们的太祖母还有姑侄关系。
“去年外婆死了,那个时候我在深圳那边太忙,没来得及送她老人家……”小丁的声音最后越来越哽咽,临分别乘拥抱的时候,终于“哇”一声哭了出来,在外人看来,也许她是舍不得我离开她一样。
小丁,你哭得好幸福。
抵达南京之后,我远远地就在人群中认出了堂弟,左臂上缠着黑纱,别的都还正常。匆忙告别艾珂之后我上了堂弟的车,直往老家奔去。
“你见到小丁了吗?昨天我准备告诉你她在大连,可是你却提前挂断了。”堂弟的话不无带点责备的意思,“你知道小丁在外面怎么样?她看起来是不是更漂亮了?有人说小丁在外面其实是做那事的,开始我不信,可是我有一个朋友信势旦旦地说他在深圳买过她的钟……”
我及时打断了堂弟越说越起劲的话头,告诉他我胃疼,想休息会儿。堂弟说,那你就躺在后坐上休息会儿吧。他今天没有了昨天在电话里表现的那种伤感,如果除去黑纱的因素,我们更像是一次计划周详的出游。
车到常州的时候,堂弟建议停下来休息一会,抽根烟。后来话题很自然的从死人身上展开了。
我问堂弟:“太祖母死前的几天里发现什么征兆吗?”
堂弟说:“没有,她那几天没显得有什么不妥之处。她仍然和我们小时侯一样用勺子挖苹果吃,当他看到我的时候还试图喂我,在她眼里我还没有长大。”堂弟说到这里脸上逐渐有了一些笑容。它们躲在烟雾的后边,显得意味深长。
“哥,我想告诉你……”他把头移向了别处,目光渐渐停止在某个固定的东西上面,这说明他要开始的叙述将不再考虑听者的喜好。
“说吧。”我鼓励他。
“其实那天早上,我们看到尸体时,爷爷他们都哭了,而自始至终我都没有掉一滴眼泪,非但如此,在剩下来差不多一天的时间里我甚至没有感到难过的意思。我照常去单位接送局长去他们要去的地方;中午的时候我还和他们玩牌,为此耽误了买菜回家。昨天打电话给你之前,大概是傍晚的时候我偷偷掀起盖在太祖母脸上的白布,我看着她的脸,她仿佛睡着了,在刹那间心底好象翻滚了一下,似乎是一种快要哭出来的感觉。但我脸部神经此时好象突然爆裂了,它所表现出来的悲痛的表情狰狞而陌生。”说到这里堂弟的目光转向了我,手里的烟卷烧到了烟蒂部分,留了好长一段烟灰,“我已经不习惯为死去的人伤心了,你有这种感觉吗?”
我靠近了堂弟,拉他在草地上坐下来,挽着他的肩膀,亲密地靠在一起。“我表现得更糟糕,当天晚上我做了一个长长的前后没有逻辑的梦。”后来我清楚跟堂弟分享了我那个梦,中途因为记忆出现了障碍而停顿了几次。
夏夜,我们坐在院子里,中央摆着一个烟盆里面烧着稻草,空气中弥漫着它的焦香味,突然风起了,升起的烟雾四散开来就像烟火升到最高点又绽放开来,我们被突然四散的烟雾熏得打着幸福的喷嚏,高声笑骂着该死的风,我们的太祖母拖着鞋子,用火钳夹着烟盆把它拖到了下风处,她凑得太近,以至于她的核桃脸上似乎被蒙上了一层灰烬,她要去河边洗洗脸,我们跟在她后面,她说:“你们别过来,河里有水猴。”她缠过足,走路一颠一颠的。
堂弟的水性比我好,一个猛子便可以窜到河对岸去,只是这次时间太长了,他还没有浮出水面,四周静悄悄的只有风吹过竹林的沙沙声,我吓得哭了起来……后来太祖母过来了,她从我断断续续的哭诉里得知堂弟还在水下立刻便颠颠折身而跑,说:“我去叫人,你先上来……”她跑得太快了,摔了一跤……
(梦进行到这里的时候我突然长大了)我小心翼翼地从地上扶起她来,她看到我时开心地笑了,“舟舟,你怎么回来了?”我说我要去外地读书,她欣喜地眼泪都掉下来了:“好好好,我早就和你爹说你会有出息的!”
你说我们看到彗星的那次?我躺在太祖母的臂弯里,似睡非睡,突然你指给我看祖屋上空那棵螺旋镶嵌的彗星,它有一条不可思议的尾巴。
不,不是,那是一颗灾星,它是说家里最老的老人就该去了。
可是你还健康,身体蛮好,医生说你只是咳嗽地厉害了点,在满是来苏味水的医院里,我安慰着她。梦按照它奇怪的逻辑进行着。
“舟舟,我这次肯定熬不过去了。”太祖母的身形在被窝里已经分辨不出人的形骸。“哪能呢,我们老总已经对我开始不耐烦了,我必须出这趟差。”我从地上拿起包转身想离开,可是房间里突然四面八方冒出水来,无论从哪个角度都无法避免水渍的侵入。
身后,太祖母从床上栽了下来,“咚”的一声,然后水升了上来,太祖母沉在了水底。这个时候场景突然变成了年幼的堂弟站在河边想我哭诉:“我看到太祖母一个猛子扎了下去,到现在还没有浮上来,时间已经过去太长了。”
叙述完这个长长的梦以后,我接着补充到:“早上我醒来的时候,我发现什么东西洇湿了我的枕头,如果那是眼泪,那至少可以说明,在梦中我哭了好长的时间……”文/负河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