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广天出版了新著,他邀请我说几句话,这是责无旁贷的。
我和广天都是60年代生人,我长他一岁。对当下中国的摩登人物和某些向往摩登的人群那里,广天和我是向来是被攻击得最厉害的两个,——简直就是两个妖魔、两个幽灵。不幸如今这妖魔和幽灵还在默默工作,而且竟然又出版了新书,这真是件可喜可贺的事情。我只是怕广天的新书如同他的新戏,会气得某些贤达吐血,但如果是那样,这也是没有办法的
。
广天虽是另类,但他有自己的朋友和阵营。这阵营并非梁山上土豪的聚义,而是由时代和历史所造就。因为人倘不是完全的糊涂虫或者醉生梦死,总是要对自己的行状发点疑问。至于我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究竟是不是石头缝里蹦出来,是否爹娘亲生或者领养,乃至干脆就是私生,外国人把这个叫“认同”,中国人把这个叫出身,我想无论对谁,生于今天的时代,这些问题恐怕还是搞清楚点为好。
对于我和广天来说,我们既然是60年代生在中国,那没有办法,尽可任人笑骂,我们都属于伟大的60年代,是旷日持久中国革命的遗腹子,你们可以背叛你们的爹,可以杀父仇父卖爹卖娘干脆宣称自己本来没爹算了,这个我们可是作不到,因为我们就是毛泽东时代的孩子。
马克思曾经在《资本论》序言中这样说过:当今天利令智昏的德国知识界,争先恐后将黑格尔当作一条“死狗”的时候,我作为最早批评黑格尔辩证法的神秘色彩的人,却要站出来骄傲的说,我就是这个伟大的巨人黑格尔的忠实学生。毛泽东也这样说过孙中山。他说,现在有人说孙先生过时了,可我要说我就是孙先生的学生。同样,对于毕生献身于向帝国主义、封建主义、官僚资本主义进行不懈斗争的未竟事业的毛主席而言,没有什么比一面生活在这样的世界里,而一面宣称毛泽东过时了的人们更为荒唐可笑的了。因此,如果现在有人站出来说,我就是毛泽东时代的孩子,我认为他起码就是勇敢的、清醒的。在这样的人当中,我认为广天算一个。从孙中山到毛泽东,没有离开中国革命的中国现代传统。
历史上的革命存在许多的问题,造成了许多的悲剧,作为历史条件产物的革命和革命者,也必然会受到历史的限制,因为革命并非先知的事业,任何回避这种悲剧、这些问题的做法,任何力图用怀旧的方式来浪漫的处理革命所带来的挫折的做法,都从根本上对不起那场牺牲了千百万人的革命,它会堵塞我们反思、想象过去的道路和空间。
但是,今天,由于对于革命的评价不是官方的就是右翼的,而这恰恰就显示出包括广天在内的人们的工作的意义。因为,今天对于现实的全盘肯定和认同,就是建立在对于中国革命的全盘否定之上,今天,正是“告别革命”的形而上学堵死了我们想象和思考未来、批判现实的基本力量。在这个意义上不能抹煞的我认为恰恰是历史的另一面:中国革命有许多的成就。而且这些非常伟大的成就,是在非常艰苦、非常困难的条件下取得的,是在长期的帝国主义包围和反动统治阶级的镇压中取得的。其中比如中国女性地位的空前提高就是这个革命的成就。中国人的平均寿命从1949年的35岁,一跃而为1971年的65岁,这也是一个伟大成就。正是这些成就提示我们,另类的探索和道路并非是完全不可能的。
而我们今天应该问的也许是:这些成就为什么,在什么样的条件下有可能会丧失掉?我们为什么、基于什么样的原因丧失了想象过去和探索未来可能性的能力?
毫无疑问,在资本主义作为现实存在的最强大力量的世界里,面向社会主义和人民民主的革命,天然和历史的受到生产力和意识形态的强力包围和限制,这就是无法直面的人生,这大约就是《切-格瓦拉》集体所谓“孤岛对汪洋”的斗争。我在这里也许还要补充尼采一句话:“这是质量对数量的斗争”。在这场完全不对称的战争中,我们应该清醒地意识到:在新的世界里,不绝的革命不断需要新的主体,一代人两代人是远远没有够的。好在毛泽东时代的孩子已经长大,正在成熟——这个历史的现实,恐怕也不是哪一两个人、哪一两代人就能阻挡的了的。
今天我们还应该认识到:社会主义革命是一个国际性的事业,它是一个全球的运动。这就是全球化运动的一个基本的动力。比如,我们不能以为格瓦拉是个乌托邦虚构,一个与我们无关的大众文化偶像。恰恰相反,中华人民共和国在世界上的形象,实际上就是与切-格瓦拉一起站立起来的。1962年,古巴在十万人大会上,是格瓦拉带头以举手表决的方式,不畏美国的强大压力,决定与中国建交。在游击战的战斗间隙,格瓦拉在阿尔及利亚休息期间,仍为了恢复中国在联合国的合法席位而奔走。而最后将中国抬进联合国的轮任主席国,就是格瓦拉最忠实的朋友——阿尔及利亚。今天的中国人是否知道,在联合国迎风飘扬的无星红旗上,也有切-格瓦拉的鲜血?那些咒骂格瓦拉的人们,你们是在用谁的鲜血揩自己舞文弄墨的手指?我想广天他们所创作的《切-格瓦拉》毫无疑问丰富了我们对于现代世界的认识和理解。提醒我们不要遵循轰鸣的耳朵和飞沫的嘴巴的道路,因为这个世界上你不知道的事情还多得很,因为这个世界的道路从来很广阔。
从80年代开始,广天踏踏实实作了很多事。他的许多朋友,也是我的朋友。过去是,现在还是,说起广天的才华,朋友们经常津津乐道。从《摇啊摇,摇到外婆桥》时代开始,广天就已经是个杰出的作曲家了。如果说广天作秀,那根本不用等到今天,十几年前就可以很很作秀了。而我一向以为,就是作秀那也要有货色的,说张广天作秀者流,竟然至今也没听说他们作出什么曲子来让我们听听,中国的滑稽事情本来就多。凭嘴巴和飞沫就能够传染千家万户的时代,我看过去也难,这些凭飞沫生活的病菌们!
骂倒一个人从来是作不到的。而且我觉得这也不是某几个人倒不倒的问题。我们倒了也没关系。留下一段文字一首歌,想抹煞了去,那也是办不到的。
广天去年过年给我写信说:"“保重,勤作文,常练歌。”我读罢一笑。“诗言志,歌长言,声依永,律和声,八音能谐,毋相夺伦,神人以和”——我想广天的努力工作,恐怕对于这个世界上的某些人等,未必个什么好消息吧?而我则为此感到深深的快慰。(作者简介韩毓海,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现代文学专家,剧作家,文艺批评家,曾担任韩国高丽大学客座教授,日本九州大学当代中国讲座研究员。著有《知识的战术研究》、《摩登者说》、《新文学的本体与形式》、《锁链上的花环》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