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身着红裙的女人游弋在一群灰白的男人塑像中喃喃自语,她思绪紊乱,言语诡异。随着她时而温柔时而激愤的倾述,我们看到了一个女人隐秘的内心图景,一个已经疯棹了的女人被残害得鲜血淋漓的心灵!
这个精神病人叫香粉。她既是一个生命实体,又是一个已经被象征化的“类人物”。在她凌乱无序的疯话中,我们听到了她在现代社会中的心灵受戕的历史,和她灵魂深处的
原始欲望与现代文明之间撕杀的痛苦历程。由于她对天性的自然欲望的执迷追求和现代文明的“形式合理性”和“风车般的强大”之间的力量对比过于不成比例,她手中的长矛显得太无力了,最后她疯掉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了。然而,她那些痛彻心肺的呼喊,她那些凄厉哀绝的吁请,且深深地震撼了我们。
这是一出现代主义戏剧。由吉林省艺术学院设计学院排演的小剧场话剧《镜子.女人》。是青年作家赵明环的笫二个剧本。剧本是成功的,演出是成功的。这个戏直逼当代人类一个重大的主题:历史正以迈向文明的名义踏着人性和道德的血泊前进!
眼前无数美景,身后一片呻吟……
一、文明的悖论与人性的挣扎
这个戏一开始,香粉就呼喊镜子,寻找镜子,这让我蓦然想起了拉冈,想起了他的“镜象阶段”理论。拉冈说:“镜象阶段,是人在幼儿期一种‘想象的’存在阶段。幼儿第一次在镜子中发现了一个自己,一个统一完整的自我形象。镜子里的形象既是他(她)自已又不是他(她)自已,然而这个镜像却构成了一个人自我中心并自我陶醉的自我塑造。”寻找镜子的隐喻是小香粉妄图重返幼儿时期的“对镜阶段”的快乐时光。然而,在戏剧的进行中,我们逐渐了解到她周围的“象征秩序”――男人组成的“父亲的法律”(父权制的价值体系),对她从肉体到精神的压制和摧残。她的“父亲”和“丈夫”令她“害怕”,她的燃烧的欲望令她痛苦。她唯一的愿望就是找到镜子,对着镜子不停地“触摸自已的身体”。这是一个在男人世界中冲锋陷阵最后一败涂地的她最喜欢做的事情。编导由此完成了对她――一个女人的生存欲望的“象征性隐喻”。这种隐喻就是她――这个疯女人心中纷乱的意象所构成的结构关系生成的生存图景。
然而,“想象的”幼年对镜子中的映像的自我陶醉是一个错误的认识:镜子中的他(她),既是他(她),又非他(她),此后的社会化过程(从快乐原则向社会原则转化、从自然向文化转化、从家庭向社会转化),使“非他(她)”越来越不像他(她)“想象”中的他(她)了。在这种宿命的人生境遇中,大多数人都选择了向现实(社会、文化等)“屈从”,成为所谓正常人(其实并不正常)。而香粉不干,她以安提戈涅似的纯净和执着企图对抗无处不在的“肮脏”和“罪恶”,她痛苦,她疯掉,正是作者对香粉所处的现实存在的本体性否定。
二、形式的质变:非线性叙事
克罗齐说:“审美的事实就是形式,而且只是形式。”
形式具有意义,独立于内容的意义,这是二十世纪美学一
再阐明的命题。
下面谈谈这个戏在形式上的特异之处。
1、感觉化的时空结构:
戏剧的形式就是戏剧的结构,即戏剧的时空关系。
《镜子.女人》是怎样一种时空关系呢?
这个戏全剧是一个疯女人的“叙述”,没有“故事”,没有“情节”,它的时空结构在一个无逻辑的“独白”中流动,时东时西,无视象,是一种感觉化的心理时空。这种独白式叙事在戏剧中还是非常别致的。传统的现实主义戏剧,空间是凝固的,时间是顺延的。(中国戏曲的空间是自由的,但时间是线性的。)而这个戏的时空是泛化的、支离破碎的、模糊的,或者是不可定性的,它随着意识和台词的流动而无法赋形。这是现代主义的舞台时空观,它便于开拓人物的心理空间,利于表达人物转瞬即变的情绪意蕴。这是这个戏最为醒目的形式特点。
2、台词的非逻辑化
这是一部叙述体戏剧。全剧只是香粉一个人的独白,因为她是个疯子,所以她的台词是非逻辑化的(唯此,我们才感到真实)。在这个现代主义戏剧的心理时空中,在她的回忆、想象、幻觉、幻听的意识流动中,我们感受到了一个疯女人真诚的灵魂自述。
在她凌乱的话语中,我们真切地感受到了她的一个个生命瞬间。这些瞬间是她的生命之光与“没味的”现实摩擦所迸发的火花。这里面有她的意绪、直感、情愫、感慨,乃至潜意识的流泻,这些记忆和情绪的心理碎片经过相互触击后所产生的生命律动,耍比传统戏剧中那些整饬的对白更为真实,更为本真。这种现代主义的叙事表面上看没有严密的逻辑因果关系,但正是这种零散化的美学特点,才能使观众洞幽烛微地感知到人物波诡云谲的内心世界。
3隐喻:象征化的图式符号:
现代主义的美学形式就是寻求现代精神最富表现力的象征图式,只有当作品的艺术符号具有象征意味的时候,现代主义艺术才能诞生。
《镜子.女人》中的能指是被充分符号化了的,在所指层面上都具有强烈的象征意味――
能指:寻找镜子。
所指:回归幼儿“镜像阶段”。
能指:与修锁工人的一次放纵。
所指:这个修锁的是一个流浪的乡下人,他身上有自然人的气味。
能指:修锁。
所指:他不仅修好了门锁,还修好了别的锁――香粉自己那把在婚姻中已经锈死的“锁”。
能指:下水道和厕所。
所指:文明人轻易不涉足的肮脏去处。
能指:鸽子的飞翔。
所指:青春和生命之舞。
能指:跳井。
所指:陷入困境,中圈套。
能指:脱衣服,让风吹拂身体。
所指:摆脱文明羁绊,回归自然。
能指:拒绝灯光照射。
所指:拒绝社会理性和现代文明的“烛照”。
三、纯粹:一部真正的现代主义文本
现代主义肇始于十九世纪九十年代,由俄国的形式主义者们发韧,到了二十世纪三十年代达到鼎盛,由于“二战”而逐渐式微。这期间出现了许多现代主义大师,如:卡夫卡、普鲁斯特、乔伊斯、凡高、莫奈、勋伯格、伍尔夫、达利等;戏剧界有:梅特林克、沁孤、叶芝、斯特林堡等。此风很快传入中国。几乎是同步,中国也出现了一批现代主义艺术家,仅戏剧界就有:谷凤田、向培良、陶晶孙、白薇、李霁野、高成钧、陈楚淮、高长虹等。
八十年代以来,中国戏剧界出现了高行健、孟京辉、李六乙等几个有现代主义倾向的艺术家。但高行健的《车站》和李六乙的《非常麻将》均有模仿贝克特的《等待戈多》之嫌,孟京辉则模仿奥地利剧作家汉德克等人的作品。更主要的是,这些人还没有完全摆脱现实主义的思维模式,还没有完全进入现代主义的象征思维,作品显得不伦不类。在当前这个文化消费主义大潮中,已经没有几个艺术家还进行这种精英写作了。面对此情此景,赵明环和吉林艺术学院设计学院能搞出《镜子.女人》这样纯粹的现代主义作品,实属珍贵。罗辑/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