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住您了!把您的家伙给摔了……”
于是之的性格是复杂的,我见到过他动怒。
1985年夏末秋初,于是之参与拍摄的《赤壁之战》流产,从安徽回到了北京。一天中午,几个人凑在四楼401我那个家里喝酒。在场的有于是之、苏民、林兆华和我。
我当时那个家,经常是剧院一些朋友午饭时的临时会聚之所。于是之、我、林兆华,都是从食堂打的饭。苏民老师左手拿着半瓶“菊花白”,右手端着个钢种锅,锅里是从家里带来的两个素馅包子。屋子中间有个简易的小推车。那个小车很别致,是杨立新[微博]的夫人李庆珠从友谊商店买来的。我用小茶碗给他们每人倒了一碗酒。起初很和谐,于是之一直在赞美那个小车。但说话之间,不知为什么他突然眼睛瞪着苏民,说出一句很难听的话。
苏民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但神色依然平静:“于是之,我跟你四十年的朋友啦!”
于是之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我希望你还能像四十年前那么真诚!” 。
苏民的声音开始发抖:“那么说,我现在已经对你不真诚了?”
于是之的嗓门儿开始变大:“那,我还得再看看!”
苏民也激动起来:“你呀,你用不着再看了!”
说到此,于是之突然站起身,大声喊叫着:“我跟你说!×××那个职称,你要是给他定成二级,我就不答应!”不待苏民说话,他手指着眼前的茶杯又嚷了一句,“你信不信?不信我就把这茶杯摔喽!”说着抄起那个茶杯,啪地摔在了地上。
茶杯摔得粉碎,苏民气得脸色煞白,半天只说出一句话: “于是之,我跟你四十年的朋友了,四十年的朋友啦!”
我从没见过这种阵势,不知怎么办才好。在我心目中苏民是位谦谦君子,而他和于是之也的确是四十年的老朋友。
林兆华小声跟我说:“你呀,赶紧!给新民打一电话!女主人一回来,有面子拘着,俩人不至于真掐起来……”我匆匆跑到三楼去打电话。
新民在北京图书馆上班,很快骑车赶了回来。此时,我正送苏民回他的办公室。他端着钢种锅,手不住颤抖着说:“四十年啦!我跟他四十年的朋友啦!”
新民进门的时候,林兆华领着于是之正往外走。林兆华说: “我领他上我那屋去歇一会儿。”林兆华在三楼过道里有一间休息室。此时,屋里的紧张气氛已基本平息下来。于是之面对新民,脸上露出几分尴尬,轻声说了一句:“对不住您了!把您的家伙给摔了……”
我在边上看着他那个神态,突然想笑,不知为什么想起了《茶馆》的第一幕——二德子把盖碗胡噜到地下,松二爷被两位 “灰大褂儿”带走之前,对王掌柜嚷了一句:“盖碗多少钱?我赔!外场人不办老娘儿们事!”
新民匆忙安慰着:“没关系的!没什么!本来那东西也不值钱!”
几天之后,新民上班的时候又碰到了于是之,她笑着跟于是之说:“是之老师,哪天您还来喝酒!事儿过去就完了,没事儿!”
于是之说:“我呀,脾气不好!你看这事儿弄的……”
新民开玩笑地说:“我这回给您预备了一份儿钢种的。”
于是之风趣地说:“好!那好!钢种的好!不过呀,钢种的摔起来,没有瓷儿的听着那么脆当!”
我一直觉得,于是之那次发火并不是为某件具体事,而是他心里多少天的烦恼与愤怒积压下来的结果。
但,剧院有更明白的人,认为事情并非如此。于是之发火的原因,固然不是为了某某某的职称,但也并非是积压的无名火。真正原因是“本来让您帮我看家,您却把立柜、八仙桌都给我卖了!”——意思是说,在于是之这个主管院务的第一副院长外出期间,苏民不过是代行其职,不该对相关人事做调整,即不该挪动于是之的“立柜”与“八仙桌”。
真是那么回事吗?其实也未必。
事后,于是之对苏民感到一种歉疚之情。这种情绪,他曾向我流露过:“何必呢,何必呢……”但自尊心横在那里,又不能去主动疏解,心中的沮丧越发加重了内心深处的痛苦。而从客观上讲,于是之这一类举动所带来的后果,一方面是深深地伤了老友的心,另一方面是他自己的身体也慢慢垮了下来。
2009年春天,濮存昕[微博]来我这里,谈话间无意中提到了那段往事。他不经意间说了一句,不久前他陪他爸爸去看望了于是之……听他这么一说,我心里呼地一热,心情长时间不能平静。是因为替于是之感受到了那份温暖,还是因为两个老朋友之间六十年的友谊?我说不大清……
北京人艺一个时代的终结
很多人都认为于是之不适于做官,他的身体就是因为连任两届副院长垮下来的。实际上,对人艺的这个官位来说,于是之是否合适,存在着两个标准。对为官者本人——就于是之的性格、气质以及健康状况而言,让他来做,其实是对他个人事业的一种牺牲;但对北京人艺这摊事业而言,我却觉得他是很合适的人选,他的作用是其他人很难替代的。
现在回过头来看,北京人艺上世纪80年代积累的那批所谓“保留剧目”,没有一部不是在他主持工作期间创作、演出的。那些剧目,包括高行健那些所谓“实验性剧目”,无一不浸透着于是之的心血,至少曾得到过他的理解。这是所有这些剧目的创作者谁都不能否认的。
事实上,于是之和他那批朋友的离去,标志着北京人艺一个时代的终结。而于是之的离去所造成的损失,绝不仅仅是中国话剧舞台上少了一位优秀的演员。对北京人艺而言,更致命的损失在于剧院组织剧本创作的核心没有了。就团结作家,组织与联络作家的创作,以作家知心朋友的身份非常内行地鉴定剧本,帮助作家的剧本进行修改,把那些文学色彩很浓的剧本搬上舞台等等这一系列工作而言,能够像于是之那样,做到那种地步的人,是凤毛麟角。
我甚至想过,如果于是之仅仅做那个剧本组组长,自始至终仅仅担任那一项工作,而不去当那个副院长,或许他能一直工作到今天。但是,我不知于是之是否能耐住那份寂寞。
在主持剧本组和全院工作期间,于是之在自己周围团结了一大批作家。院内作家不论,院外作家,诸如苏叔阳、白桦、李杰、魏敏等等,也大都是通过于是之实现与北京人艺的合作的。多年来,于是之一直不遗余力地为剧院广揽人才,只有他才具有这样的威望,也只有他才能团结大家,凝聚大家。
上世纪90年代,偶尔和于是之议论到“话剧危机”,特别是说到一些人召集的所谓“话剧危机”研讨会时,于是之的态度总是十分冷漠,十分不耐烦:“我不掺和那些会,就是他们几个把话剧弄成这样了,现在,又是他们几个回过头来讨论危机了,扯淡!”
而北京人艺的生产计划与上世纪80年代相比,也已发生了很大变化。
1982年我刚来人艺时,剧院的年度生产计划是每年八到十部新戏,其中百分之七十的原创剧目,百分之三十的“大、洋、古”。而2002年我再到人艺时,剧院的年度生产计划已仅是一部新戏。
“是之一切毛病和悲哀的原因……”
了解于是之的人都知道,他表面十分谦和——当然,那种谦和也是真的。但谦和的背后,骨子里的清高和自尊,也是十分强烈的。
1993年,北京人艺搞了个卡拉OK晚会。演出之前,剧院安排于是之和其他几位长者坐在剧场前厅为观众签名,借以吸引观众。对此,我曾经当着导演对于是之半开玩笑地说:“他们这么干,可是拿您当道具使……”这个玩笑也曾引来他的不快。
有的时候,朋友和同事之间,谁不经意间碰到了于是之的自尊心,他的情绪会非常冲动,甚至会弄得对方很下不来台。有人说,于是之为维护自己的自尊心,不太顾及别人的自尊心。
其实,说到底,于是之骨子里是诗人。
也有人针对于是之的性格和弱点并无恶意地说:“是之的一切毛病和悲哀只有一个原因,成名太早……”说这话的人与于是之年龄相仿,毫无恶意,口吻中充满同情和遗憾。我相信,于是之一生都不会有机会听到这样的议论,而这种议论是非常值得玩味咀嚼的。《傅雷家书》有言:“过大过早的成功,是艺术家的天敌。”而于是之在二十几岁就因演程疯子而一举成名。
或许更重要的是:人有命运。而有时性格就是命运……
我曾不止一次听于是之发过这类牢骚:“我顶烦打着我的旗号去蒙事儿了”,“××××拿来个剧本,我跟他说了五条儿,”他伸出五根手指头,“五条儿不足!等于是给毙了,您听不明白吗?可是,我能不挑点儿好儿说几句客气话吗?可转回头到外边他就说:‘于是之说啦,怎么怎么的!’我那五条儿一句不提!见人就说我那几句客气话……”
而一旦当事人那类瞎话传入他耳中之后,盛怒之下他会让对方很下不来台,会众目睽睽之下去当面质问:“你是跟××说我说你那剧本怎么怎么着了吗?我什么时候那么说过?在哪儿说的?……”
这路事儿当然会弄得很尴尬,以致深深地得罪对方。
“老刁不结交官府”
于是之与一些老同志的不睦,我1982年就有感觉,但真正得到证实是在两三年后。那是个年底年初,于是之来到311,跟我说,市里领导约他谈了话,让他出任剧院领导,主持工作,并承诺给他一个什么待遇,但曹禺仍旧挂名院长。
说完事情经过,他突然冒出一句:“我跟他们说了,让我干,成!但有一条,不跟×××共事!”
我心里一惊。我没想到剧院人事关系会这么复杂,相互之间的成见会这么深。
确定《小井胡同》的导演,是在1982-1983年间。尽管当时的于是之仅是剧本组组长,还不是副院长,但他是党委委员,而且就势头和人气而言,可说是如日中天。更微妙的是,另两位副院长刁光覃、夏淳,不仅都是院领导,同时也都是导演。加之当时《小井》的行市不错,他们两人谁也不能把任务分派给自己。在这种特殊状态下,于是之的意见就变得举足轻重。而于是之则明确告诉过我,他属意老刁。
于是之背后对老刁的评价是:“老刁不结交官府。”
1984年,于是之在写给我的信中曾提到过刁光覃:“《小井》可通过或不通过英若诚与林兆华商议,请他在适宜的情况下客座插入,英能插入更佳,唯他现在恐正忙于‘推销员’事耳。老刁同志好,我想他是不会计较的……”
讲到老刁的去世,于是之颇动感情——
他去世前两天,鲁刚、亦文和我去看他。看护他的人说他曾大声叫过我的名字。我于是便俯身叫他,突然他抬起手臂,好像要做什么!我立即抓住他的手,他紧紧攥着我,没有声音,是有意识的告别,还是已经完全丧失了意识?我也判断不出。谁知这次握手就成为我们的诀别……
但我总觉得老刁没有死……剧院怎么能离开他?……
施舍背后的冷漠
我说于是之几乎具备了中国知识分子的全部复杂与矛盾,并非出于武断。
于是之有他的复杂。
于是之懂点“驭人之道”。说得更准确些,他本是一介书生,却想懂一点“驭人之道”。所谓“驭人之道”,无非是上司对下属的“权谋”。说得冠冕堂皇点,就是善于使用干部,善于调动发挥下级的积极性。
他说他手下有“二林”,那种概括确实动过点脑筋,有一点水平。
又如,在谈到某某某时他曾不无鄙夷地说:“北京人艺有人想拉起第三股势力。”言外之意,剧院已有两股势力。而所谓两股势力,是指由老舍、曹禺与郭沫若不同作品而形成的《茶馆》与《蔡文姬》两类不同演出风格形成的两个群体。
这两类戏尽管风格有异,却都出自焦菊隐名下,都服务于焦菊隐“话剧民族化”的同一美学追求。
我听后曾开玩笑说:“那不挺好吗?北京人艺‘多党制’。”
于是之对下级是体贴关怀的。但由于生活的复杂,由于多年来与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无数次的教训在不断改造着他,使他自觉不自觉地关注起“权谋”与“驭人之道”。我在旁边,看着他对所谓“权谋”的理解与实践,发现他对一些他骨子里原本很轻蔑,被他讥为“名利之徒”的人,在施舍起名和利时却出手慷慨。——但那的确是一种施舍。
在满足一些人名利欲望的背后,于是之又是那样冷漠与蔑视。
于是之读过《曾国藩家书》。和于是之聊天时,曾议论过曾国藩的“驭人之道”,尤其是曾氏对待太平军降将李世忠、程学启的态度。
李世忠、程学启早年都曾加入太平军,作战勇敢,后陆续降清。但在曾家兄弟眼中,李、程诸人永远属“名利之徒”,骨子里永远是“贼”。
曾国藩的“权谋”该有多么缜密!面对所谓悍贼、降将,“应宽者,利也,名也;应严者,礼也,义也。四者兼全而手下又有强兵,则无不可相处之悍将矣”。曾国藩编织出的简直是一张无法逃脱的大网!
于是之说这些,当然是有感而发。
摘自《落花无言——与于是之相识三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