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月,《白鹿原》同名话剧七年后的重返西安又勾起人们的记忆,著名作家陈忠实向华商报独家揭秘诸多疑问——
去年庆祝过20岁生日,今年还是20岁,《白鹿原》的生日哪一个更准确?
《白鹿原》早有法文版、日文版等,英文版为何搁浅至今?《白鹿原》小说手稿曾有收藏家开价一百万,为何没有出售?
这个月,长篇小说《白鹿原》就20岁了,同名话剧也将再次登陆西安。6月2日,华商报记者与该书作者陈忠实先生相约西安南郊,就20年来之风雨往事,有了一次长谈。
但关于斯人斯著,众人已无比熟悉,20年来,有无数话题被谈论,有无数艺术形式被用来去演绎它,他也接受和拒绝了无数次关于它的访谈。此次会否翻出新意?此为记者所虑,亦是他所担心,“不是不想谈,是真怕实在没啥再说的……”
还好,陈忠实情之所至,大事小情,聊到了感动,谈起了遗憾,也说出了期望。
每次回去,“乡风吹皱老客颜”
华商报:这个月是《白鹿原》出版20周年,但好像去年有人“提前”庆祝过这本书的20岁生日,那它到底“多少岁”?
陈忠实:按出版日期,《白鹿原》是1993年6月出版的,这个月整20岁。但之前从1992年底在《当代》开始连载,也有人把那时起算作“面世”,所以,都对,前后也就差半年光景,一个实岁,一个虚岁吧。
华商报:20年了,想必很多感慨。
陈忠实:是。从(上世纪)70年代初老何(记者注:时任人民文学出版社编辑何启治)口头约稿,到后来我查资料,用几个中篇“热身”,到写完后等待出版社和读者的反响,以及后来很多事情,曲曲折折,当然感慨。
华商报:约得早,写得晚。
陈忠实:也可以这样说。1973年冬,老何来西安,在小寨给我说,写一篇20万字的长篇吧,就写农村。他是看到了我当年发的第一篇短篇小说,认为那个已有了长篇的架势。面对这么突然的约稿,我只是个茫然,后来他还写信催过。渐渐年近五十时,我才突然感到了紧迫、危机甚至恐惧,我恐惧的是我最重要的艺术感受能否表达、最重要的创作能否完成。另外,当时陕西文坛氛围也让人不敢懈怠,很多作家已硕果累累,我怎么办?内外各种激励,那就必须完成了,来迎接50岁这个人生大关。
华商报:在老家完成的?
陈忠实:是,老家环境安静,南边是白鹿原,北边灞河,没人打扰,完全是桃花源中人,家里当时还有二分地,一天就是读书、写作、种地,很累,但很充实,很出活儿。华商报:写书时的辛苦和出书后的轰动,大家都知道了,你此后也离开了原下,现在还回去吗?
陈忠实:平时不回去了,吃住都不方便。但每年春节、清明,还有农历十月一,我都要回去,纪念家里逝去的老人,在院里拔拔草,浇浇花,看着院里的枣树、杮树还有门口的椿树,那种亲切感、回归感、踏实感,在城里没法感受到。
华商报:作为《白鹿原》作者,回到现实的白鹿原,感受怎么样?
陈忠实:小说且任人评说。现实的白鹿原,已经改变太多,听说还要继续“打造”,不知将来会变成什么样。一次回去后,我写过两首诗,有“轻车碾醒少年梦,乡风吹皱老客颜”,有“来来去去故乡路,翻翻复复笔墨缘”。还有,“忆昔悄然归故园,无意出世图清闲”,结尾是“从来浮尘难化铁,十年无言还无言”。
华商报:确实让人感叹,不过,书“20岁”了,倒还是个“小伙子”。
陈忠实:(笑)一本书,这么多年,还有人愿意翻一翻、说一说,我已经很满足,也很感谢。但,就一部文学作品的被检验被接受而言,20年不算长,但愿这个“小伙子”还能经受住检验。
华商报:能不能也回忆下你20岁当“小伙子”的状态?
陈忠实:我20岁是六二年,那年高中毕业,种种原因,从军不成,高考不成,招工不成,人生几条路几乎被堵死,而我又不甘于当时处境。正是从20岁起,我开始集中心力走文学创作这条路,但道走得并不顺利,我发表处女作已经是三年后了,六五年,一篇散文。
感谢所有理解和批评我的人
华商报:《白鹿原》问世后,20年间,有没有遇到过最热心的读者?
陈忠实:能真正打动一个作家的,恐怕就是读者的理解了。书出版后,来信很多,印象最深的是天津一位女读者,好像是医务工作者,她来信说,写出这样一部作品的作家,即使没累死,也一定会咯血,请问作者,你还健在吗?我当时就很感动,给她回信说,本人确乎还活着。近年不断有人全文誊抄《白鹿原》,这种盛情,也让我感动。华商报:有没有遇到过你认为是最尖锐的批评?
陈忠实:当然有啊。我尊重一切从学理上探讨的文章,因为,我无论如何也还不至于愚蠢到或利令智昏到会以为这本书真的如何如何,尽管读者和评论界一直给予巨大关爱。至于非要说一篇最尖锐的批评文章,大意是说,陈忠实的文学感觉等于零,但同时又说,一部《白鹿原》还有寥寥几页可看……
华商报:时隔20年,如果现在动手写《白鹿原》,会怎么样?
陈忠实:我还真的想过这个问题,但也就是一闪念。当时我想,假如创作准备时间更长,我也有了更丰富的阅历、更广泛的阅读、对人生世事更深刻而痛切的认识,会不会写出一个完全不一样的《白鹿原》?最终我认定,有些事情永远无法假设,一本书,只能在那个时间,那个地点,以那种方式诞生,然后去经历它自己的波折甚至磨难吧。而且,当时如果不写,后来可能也就没劲头写了。
华商报:有个事很奇怪,《白鹿原》已有法文、日文、韩文等版,怎么没有英文版?英文似乎在国际上更通用一些吧。
陈忠实:提起这事,都怪我当时没注意,结果阴差阳错,一家负责法语翻译的公司找到我,说他们可代理此书其他外语版的出版,出于信任,就交给他们了,但出了法文版后,他们就再不见动静,外国有七八家出版社想做《白鹿原》英文版,但按合同只能找这家公司,然后他们就因种种原因一直谈不拢。有外国出版社还直接找过人民文学出版社和中国作协,但这些机构和我一样爱莫能助,就这么耽误下来了,英文版搁浅至今。
我觉得,人还是要讲感情的
华商报:小说《白鹿原》轰动之后,引发了很多边际效应。
陈忠实:最欣慰的是,在推出“华阴老腔”上,我算尽过一点力。北京人艺筹备《白鹿原》话剧,林兆华导演委托我找一些纯粹的农民在剧里唱秦腔。一次偶然机会,我领略了老腔的魅力,很激动,就推荐给他,结果他听完后,激动不已,当场拍板定下。老腔上话剧《白鹿原》后,相继登上各大晚会,听说他们现在很吃香。
华商报:前段时间见到手稿版《白鹿原》,很别致,现在作家手稿不多了。
陈忠实:这个手稿,很多人来问过,多年前还有收藏家开价一百万,这当然不是小数字,我就正式与家人商谈,后来决定还是自己保存吧。但对方又很有诚意,我只好对他说,社会竞争这么激烈,万一我的儿女们将来遇到啥困难,再让他们考虑是否转让(手稿)吧。当然这是玩笑话,我的儿女都能自立。毕竟,手稿对一个作家的意义,无法用语言形容,换言之,这不是钱的事。而且,手稿放我跟前也方便,人文社去年出手稿版《白鹿原》,就从我这拿去直接用,不用花一分钱购买版权,否则,手稿要在别人处,那光解决手稿版权费用一项,估计就比较费事。
华商报:关于《白鹿原》,想没想过换出版社?
陈忠实:没想过,不会换,这里面也有感情在。当年人文社和我签了稿酬合同,是按当时最高标准,千字30元,那50万字,扣完税也能落一万多,当时我自豪地给老婆说:“咱也要成万元户了。”后来社里有责编找我,建议按版税支付,因为光算首印征订数,就要比稿费多挣三千来块钱,于是重签合同。后来知道,当年看似轻易的一改,有多重要。我想,如果对方是一家唯利是图的出版社,合同已经签了,谁还会为了维护作者利益去改合同?所以,我对这位编辑、这家出版社的好感,油然而生。有多家出版社愿以更高版税让我转让版权,但我想,人,还是要讲感情的。
我对陕西青年作家充满信心
华商报:很多人想知道,陈先生近年在忙什么?
陈忠实:近年主要写些散文和中短篇,略感欣慰的是,《日子》和《李十三推磨》这两个短篇,受到一些肯定。另外就是给作者写序,年龄原因,去年给一位剧作家写完序后,我曾想不再给任何人写序了,但有些比如陕北作家曹谷溪,几十年的老朋友了,能推辞吗?
华商报:写文章之外呢?
陈忠实:锻炼,每天都锻炼,午休后,从南阳台到北阳台,快步走20个来回。业余也写字,当然我那只能算是用毛笔写的汉字,远非真正的书法。
华商报:有没有想过写一本自传,或授权谁写一本传记?
陈忠实:有过不下十位朋友找我,谈这个想法。可能我孤陋寡闻吧,所见到的当代作家传记,似乎溢美之词多了点,我也知道这可能是偏见,但还是只能谢谢这些朋友的好意,如此高情厚谊,我愧不敢受。另外,读者想了解一个作家,阅读其作品,应该已经足够。
华商报:近些年有个话题一直被关注,从未被解决,那就是,陕西青年作家后继乏人。
陈忠实:我知道,作协他们在努力,但文学创作说到底是个体劳动。陕西青年作家中,很多人正在创作的积累期或寻求突破期,其作品尚未被认可和传播。陕西中青年作家中,目前影响和成绩比较突出的,50岁左右有红柯,60岁左右有冯积岐,更多的我就不举例了。我建议,社会各界请多关注和推荐我们的青年作家,青年作家自己更要争气,写出好作品,这个没有办法靠任何人。身处这块文学厚土、热土,我对咱们的青年作家充满信心。本报记者王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