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柏邦妮
壹 骑车的少年
1 教学楼黄昏
(彩色)
旁白:将要放寒假了,却仍是该冷而不冷的天气。
穆堇爬上楼梯,手里抱着一叠学生的期末论文。顺手拉挽头发,瞥见楼梯口,停放着一辆蓝色有白色彩条的自行车。她顿了顿,脚步不由加快了。
走了几步,刻意慢下来。
转个弯,阳光一路溜近来,直爬上伫立等待的少年的面颊,成一脸笑。也不知等了多久,看见她的笑容里,有一丝丝的忧伤。
邱迟:老师。
穆堇: 邱迟。(她挽着头发,很平常的样子)
旁白: 那天是过去学期里的平常一天,他是我普通学生的其中一个,即使……
穆堇:听说你要回美国去了?
邱迟: 是啊。飞机是明天的,来和你说再见。(他一转身,抱出一大束白色玫瑰)喏!给你的。
她欲接又止。
两个女生嘻哈着下楼来。
女生甲: 又是玫瑰!邱迟,没见过像你这样送花给老师的,一直这么勇猛。
女生乙:美国的洋规矩嘛!老师,开学见!
穆堇拿过花。邱迟并不在意,很坦然。
穆堇: 瞧你……谢谢!
邱迟: 希望不是最后一次送花给你。
阳光隐在云后。廊上蓦地暗沉了。
穆堇: 你不回来了?
邱迟: 我很想回来,我喜欢……这里。
她掏出钥匙打开办公室的门。走廊上极度安静。开锁的声音被放大,像投进水中。
旁白: 他说得轻,而且不确定。尤其是我知道他不是因为词汇不够。偏偏,我问不得。
穆堇: 要不要进来喝杯茶?
邱迟: 这个,是给小威的。
一只草编的蚱蜢,翠绿地停在他的掌心。
穆堇: 啊,你做好了。
邱迟: 前几天我到乡下外婆家,山边的草坐起来才好看。北京的草不行,美国的也不行。
穆堇: 真的,像真的一样,小威一定很喜欢。
邱迟: 我喜欢小威,他很可爱。
穆堇: 如果他知道你回去了,一定好舍不得。
邱迟: 希望他不会很快忘记我。
穆堇: 他会记得你的,你那么疼他。
邱迟: 小孩子的记忆有时候是很神奇的,就像我,一直记得你。
她恍惚了。阳光圈着他,轮廓透亮,面目朦胧。
(透明的字幕像流水一样在她脸颊流过。
字幕: 我,一直记得你。)
她伸手去接绿蚱蜢。两个人就这样站在门口,她在阴影里,他在光亮处。
她的手指接触他的手指。
明暗的影子在他们之间划下界限。
他深吸一口气,抬头看她,努力笑得灿烂。
邱迟: 你的课上得真的很好,我真的很喜欢!你是一个好老师,这一次回来能见到你,我很开心。
穆堇: 是吗?我也很开心啊,你是个大人了,当年那么小,那么顽皮……(他的笑容勉强了)多保重了。
邱迟: 你也一样。
穆堇: 问候你父母亲。
邱迟: 谢谢了,再见!
穆堇: 再见。
他并不走,似乎绷紧了神经,沉重地前跨一步,伸展手臂,紧张的声音。
邱迟: 我可不可以……
她不说不动,看着他的看着她的眼睛,下意识抱着双臂,对峙着。
慢慢,表情柔和下来。她放下手。
穆堇: 是的,你可以。
他退后一步。
邱迟: 算了。已经很好了。就这样吧。我走啦!
他走下楼梯,在转弯处扬起声音 。
邱迟: 下次我回来,要喝你的萝卜排骨汤!
穆堇: 一定!
旁白: 我听见自己大声的承诺,因为他承诺了还要回来。
她抱着花束,来到桌前。花瓶里的粉色玫瑰已经恹恹了。她把凋谢的花换过,一边眺望窗外的绿荫小道,邱迟骑着车,悠闲地穿越。远去了。
(黑白) 无人的林荫道。茂盛的大树。
画外音。
穆堇: 你为什么这么喜欢骑自行车?
邱迟: 这是我的梦想,骑着车,吹着风。
穆堇: 你小时候骑车骑得好快,那次摔得不轻吧,我帮你上药,明明很疼,你咬着牙不吭气,很英雄呢!
邱迟: 亏得那一摔,才认识你。
穆堇: 你们刚搬来,我们就知道了。你们家两个宝贝儿子,你很皮,你哥哥很静。好象没见过他。听说身体不太好。
邱迟: 其实见过的。
穆堇: 是吗?
邱迟: 是,你请我们吃牛奶糖。
穆堇: 啊,真的!
邱迟: 小小一盒,好香。现在买不到了,我这次回来就没找着。
穆堇: 你也喜欢吃牛奶糖?
邱迟; 和过去的事,我都喜欢。
穆堇: 原来你是复古派。
画面逐渐化到一个小院子里,茂盛的树上。树旁边有窗,窗上有风铃。
邱迟: 我记得你家有棵树,窗上有风铃,有时候我躺着听整夜的风铃……
穆堇: 听整夜?那么小的年纪,你失眠呀?
邱迟: 那年你十八岁吧?
穆堇: 差不多。
画面从窗口进去,窗边的白床上,一个小男孩寂寞的脸,和床单一样白。
隐约的风铃声。几乎听不见。
邱迟: 我爸妈经常提起你,都说你是好女孩,他们本来想把我小叔叔介绍给你。
穆堇: 真的?
邱迟: 可是,我们不喜欢他,觉得他配不上你!
穆堇(笑了):人小鬼大!你那时才几岁?
邱迟: 十一岁了。
穆堇: 有吗?我以为七八岁,你看起来小。
(彩色)
一封航空信放在穆堇的桌子上。邮戳是机场的。
旁白: 假若现在不说,我恐怕没机会向你忏悔,那将会令我不安。
请原谅。(整齐的字迹,黑色的)
这些日子以来,你所以为的我,并不是真正的我。我有意让你把我当成另外一个人,而你以为的那个我,已经去世了。他是我活泼健康的弟弟邱延。我是那个安静多病却仍活着的哥哥邱迟。
我们的重逢当然也不是偶然,如果不告诉你,我觉得不甘心。
请原谅。
我喜欢你。
桌子上花瓶里的白色玫瑰也哧哧地落下粉白花瓣了。窗帘浮动。
外面,白日已尽。
贰 深巷的桂花
(彩色)
旁白: 邱迟第二封信来时,学校已放假了。
穆堇把学生的成绩单送到系里一个老师手里。老师从成堆的信件中翻出一封。
老师: 你的信,美国的!是不是邱迟啊?怎么没寄信地址?
穆堇倚着窗读信。很厚的一封。
画面上可以匆匆看见信上有‘平安到家’“喜欢中文,看书是为了在病床上打发时间”的字样。
桌子上的花瓶里换成硕大洁白的百合。花朵面窗绽放,像是一种守望。
穆堇看见绿荫道上一个骑车的男孩,仔细看,并不是邱迟。
(黑白)
邱迟在小径上绕着圈子骑车。
邱迟撩起在风里遮住眼睛的发丝。
邱迟把小威架在肩膀上,骑着车载小威兜风。
邱迟一边洗碗一边唱歌。
邱迟等在教室后门,缓缓从身后拿出一束玫瑰。
邱迟非常坦然,又有点忧郁的微笑。
邱迟站在一棵巨大的桂花树下面。微笑。
画外音:
还记得那株好大的桂花树吗?长在你家院子里,从秋天到冬天,甜甜的香着。(画面,仍是黑白,最好是发黄的黑白。十八岁的穆堇,一个短发的少女,在摘桂花,背影)
雨后铺散一地。(满地的落花,水洼。少女穆堇打着伞把花轻轻扫到树下的泥土里,背影)
那年我身体特别坏,有时整个星期,没日没夜,就在床上躺着,醒醒睡睡,都在桂花香里。(窗边的床上,小男孩躺着。苍白的脸上,一朵桂花落在他的额头。男孩醒来,推开窗子。)
身体比较好时,我便坐在窗前读书,看见白衣黑裙的你回家。有一个高高瘦瘦的大男生送你回家。(少女穆堇和一男生站在院子里,男生推着车)
那个秋天,你非常美丽。
(发黄的黑白)
桂花树下面,少女穆堇傻傻地望着男生。
少女穆堇:为什么是我?
男生: 为什么不是你?你很好啊。
少女穆堇:我以为你是想追佩佩,她是校花。以前男生找我都是为了给她递情书,约她出来。
男生: 她是她,你是你。
男生把少女穆堇的身子往桂树里面拉了拉,两人的脚贴在一起。
男生挥手让少女穆堇进门。他转出巷子,有个长发女孩在等他。两人争执,女孩捶打他,哭了趴在他的胸前。男生慢慢搂着她。两人的头靠在一起。
男孩邱迟在二楼的窗口,看着这一切。
桂花树上的花都落尽了。
少女穆堇把一只玻璃瓶埋在树下面。玻璃瓶里是用月历纸折的小星星。
男孩邱迟在窗口看着。
一个更小的男孩邱延骑车翻倒。少女穆堇扶起他,笑着和他说话。
画外音;
那天,本来我要喊邱延的。可是突然看见了你,看见你笑了。好久没见你笑了。那时是春天,杜鹃开得乱糟糟的。你替邱延擦药,很细心。我一直羡慕邱延能跑能跳,那一刻却因为自己不是他而嫉妒了。
画面。男孩邱延跑上楼来,手里小小一盒牛奶糖。邱迟和邱延含着牛奶糖说话。
邱迟; 还有呢?她还说了什么?
邱延:没说什么啊。
邱迟:还有呢?
邱延:她身上好香。
邱迟:一定是桂花的香气!
邱延:是牛奶糖啦!
男孩邱迟含着牛奶糖入睡。
画外音:而我喜欢桂花的香气。(铺入现实的人声,学生们的笑闹)
(黑白)
穆堇的家。
邱迟和学生们走进玄关。三四个学生,两男两女。
学生们纷纷喊老师。有人把小盒的巧克力递给穆堇。穆堇头发松松扎起来,穿一件家居的棉布裙子。
邱迟把玫瑰放下,先到阳台张望了一阵。
穆堇: 什么事?
邱迟: 怎么你没有种桂花?
穆堇: 楼上不方便。
邱迟: 可是你有桂花的味道。
学生们起哄。
一男生:啊哈!老师是香妃,体有异香。
穆堇: 我招供,我喜欢用桂花味道的香水。
大家都笑了。邱迟也笑,却笑得怅然若失。
(彩色)
穆堇带着小威上街。小威拿着蜡笔和画册。
小威: 妈妈,邱迟哥哥的花!
在花店门口,她看着白色玫瑰,犹豫着要或不要。
浴室里。
穆堇拆开邱迟的第三封信。
旁白: 仍然没有寄信地址,是怕我去信阻止他的来信吗?我其实在等他的信了,等着自己年少岁月的另一种轮廓,通过某扇窗后的一双孩子的眼睛。……他是孩子吗?
(泛黄的黑白)
画外音;
其实,我早就不是孩子了。当我在窗内窥视你的时候,已有了爱恋的情感。(画面,邱迟坐在车子里面,车床摇下来一半,他望外看)出国那天,知道你会来送,我教邱延说了许多话,他却一句也忘了说。(车内的视角,少女穆堇弯下身子,想拍拍邱延的头,他却蹦跳着上车了。)
少女穆堇的视角,一个在车窗里面的男孩,黑眼瞳幽幽地看住她。
她温和地伏下身,向他招招手。
少女穆堇:嗨!
画外音(成年穆堇);是邱迟,现在想来。是邱迟。
男孩邱迟身出手,像要与她招呼,又像要握住她。
车子开动了,他落了空,紧紧攀住车窗边缘。
车子一路驶远。
画外音;
那天,是我们第一次见面,以为也是最后一次。你家炖着萝卜排骨汤,香味飘出来。他们说萝卜是凉性的,对我身体不好。我只有痴心的想望着。
画面,一辆倒在地上的自行车。少年邱延的遗像摆在书架上。
画外音;
意外的车祸带走的不是我而是邱延。为什么发生这样的错误?不该死的死了,该死的却活着。
画面,邱迟的手,将自己的照片放进遗像的相框。抽出邱延的照片。
画外音;
丧礼上,很多亲友都以为死的是我。我整天跑来跑去,总想有人告诉我,这是为什么?
(彩色)
穆堇的客厅。
小威攀爬到穆堇膝头,把画册翻到第一页。
小威; 妈妈!看。邱迟哥哥画的……
画册上用蜡笔画了一个男人,一个女人,一个小孩。用拼音写着;ba ba ,ma ma ,wa wa.
穆堇眼睛潮润了。
画外音:
后来我才知道,我活着,就是为了要回来,与你相认。
叁 窗台的月色
(彩色)
玄关有人近来,是穆堇的大哥。
画外音(大哥):小妹!小威!
小威叫着奔过去:大舅舅——
旁白; 除夕前一天,我才把房子打扫干净。
穆堇在阳台上,信才拆开,匆匆看了几行。把信放进信封,迎出来。
大哥抱着小威。
大哥:妈妈给你吃什么呀?这么重。
穆堇:快下来,乖!
小威; 不要!
穆堇把邱迟的信放进背袋里。
大哥和小威出去,穆堇关灯,锁门。
寂静的阳台。窗帘低低垂下来。
画外音:窗台上有明亮的月色,总令我欣喜。因为我可以看见你在院里浇花,或者发呆。我是把灯熄灭,因为月亮会为我点起一盏灯,让我看见你。
在美国,有一天晚上,我梦见你坐在我窗前的草坪上。白衣黑裙。醒来我推开窗,那晚有很好的月亮。却不见你。
(画面,邱迟在黑暗中躺着,一滴水落在他的眼皮上,他睁开眼,坐起来,窗子开着)
那时我二十岁了,你已做了母亲。
(彩色)
大哥家里。妈妈,嫂子,大哥,和大哥的女儿西西都在。
穆堇把礼物递给嫂子。小威在角落打游戏。
嫂子:小妹,你怎么跟我们还客气!
穆堇:每年都来蹭吃蹭喝,还有什么客气不客气的。
大哥:一家人过年热闹嘛!
穆堇坐下来。拉着妈妈坐她旁边。
穆堇:妈,记不记得以前老房子的邻居邱家?
妈妈; 老房子,怎么不记得?……哎呀那房子住了二十几年,上有天,下有地,种什么树都能活,葡萄呀,杜鹃啊,还有一大棵桂花树,一到秋天,整个巷子都是香的……
孩子们:哇!我们干吗不去住有桂花树的房子?
妈妈; 西西爸爸,小威舅舅,把它卖啦!
西西:爸爸为什么要卖?爸爸好坏!
大哥把女儿抱起来。尴尬地笑。
妈妈:好啦,听奶奶说。(妈妈把小女孩搂进怀里)老房子旧了,爸爸换了新房子,我们才住得舒服。爷爷才有钱治病,叔叔才有钱去美国深造。明白吗?
孩子们满意了,跑开玩了。
妈妈; 说起美国,邱家好象搬去美国了吧?没住多久。
穆堇:记得他们家的孩子吗?
妈妈:小子嘛!真能闯祸。说要烤地瓜,把院子差点烧起来。在巷子里玩球,左邻右舍的窗子都打破了。他妈妈天天提着他给人陪不是。长大以后,不知道怎么样了。说不定很有出息呢。
穆堇; 还有一个孩子,生病的……
妈妈:好象有,总看不见人,他妈不准他出门吧,说身子弱。
穆堇:妈,你记不记得他生的是什么病?
妈妈:什么病呢?是不是气喘……不对,那是你三姨的儿子。癫痫吧?
穆堇:癫痫吗?
妈妈:啊!不对,那是武家的小子。我想想,是心脏吗?还是……疥疮,哎!疥疮是谁啊?
大哥:是小胜,你连这个都记得,
妈妈:还有个得腰子病的,他妈妈可苦了……
嫂子(笑):妈呀!怎么谁得什么病你都记得?有没有人得痔疮啊?
穆堇,大哥,妈妈面面相觑。然后大笑。
大哥(一边笑一边举手); 就是我,老婆。
穆堇给小威和西西整好被子,孩子们睡熟了。她关上房门出来。
穆堇走进房间,钻进妈妈的被窝。
妈妈披衣起来打量她。
妈妈:累不累?
穆堇:还好,过得去。
妈妈:弟弟上次打电话来,说小威的爸爸结婚了。
穆堇:是吗?
妈妈:哼!他倒方便,又结婚了。
穆堇:才好呀!至少不会再来烦我了。
妈妈:要我说,当初就该告他,他那么狠毒,告他个倾家荡产!
穆堇:妈!
穆堇翻身坐起,认真的。
穆堇:他是病人!他有病,如果不接受治疗,以后还是会发病的。
妈妈:他有病?有病为什么不打自己?为什么专对你下手?如果不是打疯了打到他们系主任,事情闹开了,他还不知道要怎么折磨你!你和小威都得没命……
妈妈的泪水汹汹地上来了。
穆堇:都过去了,妈。
画外音:
我后来憎恶这样的月光了。自从你轻描淡写说起那段不堪回首的回忆,说每到月圆时便在阴影里哭泣。
(黑白)
课间的教室。
穆堇叫住一个女生。
女生畏畏缩缩地站住了。
穆堇仔细端详她的脸,女孩的嘴唇肿起来,眼睛红肿。
穆堇捏着她的脸颊,女孩躲闪着侧过头去。然后战抖着张开嘴。
女孩的牙齿被打断了一颗。
穆堇平静的,声音温和。
穆堇: 不是第一次了吧?
女孩张开嘴,号啕起来,哭得狼狈。
女孩: 我那么爱他,他为什么这样对我?
穆堇绷紧了。
穆堇: 你要离开他,这太危险,太痛苦,太不值得——
女孩: 老师,你不知道……
穆堇: 我知道,我真的知道。
女孩整个身子偎向穆堇,穆堇紧紧抱住她,自己也在战抖。
女生们围上来:老师,你是不是,真的……
旁白:前两三年,我常挂彩来上课,起先同事们还问我怎么老是摔伤,渐渐的,不敢看我。我也躲着他们。我的被殴变成大家的难堪。那男人是个大学教授,没有爸妈,早年吃了很多苦。是有暴力倾向的郁躁症患者。他是我的丈夫。他动手打我的时候,我才知道自己那时已怀孕。
(发黄的黑白)
穆堇的家。
穆堇刚开门,没有灯。她开了灯。躲在暗处的丈夫冲出来,劈脸给了她一巴掌。穆堇惊恐地张大眼睛。丈夫的身影冲过来,她的视野一片漆黑。
画外音;(伴随着砸东西,打和踢在身体上的闷响,穆堇的低叫)
丈夫:饭都不做,你滚哪去啦?
穆堇:我……我爸住院,我,我去医院……
丈夫:你还把我放在眼里吗?我不给你点教训,你还把我放在眼里吗!
摔门的声音。
良久,黑暗中的穆堇挣扎爬到窗边。舔着血肿的嘴角,并没有哭。窗外有一轮圆月,寒气逼人。
(发黄的黑白)
医院的房间。妈妈和穆堇在门外说话。
妈妈:小妹!你脸怎么啦?
穆堇:停电没看见,撞的。
穆堇推开门,父亲从睡眠中醒来。坐直身子打量他,神情疲倦,目光炯炯。
父亲; 小妹呀!你实对我说,他是不是打你?
穆堇:爸!没有啊!不会的。
父亲:可是我总觉得不对。你向来很小心的,怎么撞成这样?我昨晚上梦见你哭着说他打你。
穆堇:梦,怎么准呢?别胡思乱想……
穆堇扶父亲躺下。
父亲; 如果是真的,我真死不瞑目,是我把你嫁给他的……
穆堇:爸!
她抱住塌瘦的父亲。父亲的后背,骨头清晰可见。
穆堇:你安心休养,你放心,不要担心我!
旁白:月圆时他容易失控。我缩在墙角,紧紧护着肚子。那里面有个小生命,与我心意相通。我唱歌时,他缓缓转动;我挨揍时,他紧张痉挛。
画面,窗台上,月光如水。
大哥家里。
妈妈哭着,大哥愤怒地在床边踱步。
妈妈: 为什么瞒着我们?
穆堇: 我不想让你们担心。
妈妈: 担心?我们的心都要碎了!我们都活着,让你受这种罪,我怎么跟你爸爸交代?
穆堇抓住哥哥,说话清楚。
穆堇: 不要找他麻烦,我要离婚,我要孩子。
(黑白)
教室。
穆堇揽着那个受伤的女孩,不动声色地说这些往事。同学们惊讶无声。邱迟突然站起身走了出去。
画外音:
我逃了出去,因为无法忍受你所遭遇的,尖锐的痛令我忍不住号叫。最令我无法原谅的,是你凌迟受苦,我竟不能守护你,替你分担。
画面,邱迟骑车在树林里疯狂乱钻。恶风切割,他冷汗涟涟。
教室。穆堇看见邱迟站在阳光颗粒舞动的门口。神情悲怆。同学们都已经散去,留她一个人平静心情。
穆堇:邱迟,你有事吗?
旁白:我想,你在人群中霍然离去,又返来,总该有个解释吧。
他看着她,缓缓摇头。把手插进裤袋,走开了。
像是夕阳走过廊檐,天便黑了。
画外音:
你令我快乐,也令我忧伤。
假若没你的允许,不能说爱。那么,至少我可以说:喜欢。
我喜欢你。
这一回,不请求你的原谅。
肆 永恒的玫瑰
(彩色)
大哥家的玄关。
穆堇: 小威,真的不跟妈妈回家啊?
小威抱着大哥的腿不撒手。
大哥: 你也是,过完年多玩两天也没什么,干吗急着回去?
穆堇微笑着。
穆堇: 小威,听舅舅,舅妈和婆婆的话啊!
穆堇打开家里的信箱,是空的。
穆堇来到学校。她的桌子上没有一封信。坐在桌前,花瓶空着。
旁白; 邱迟,我不得不面对事实。我在等你的信。如此急切,我在等你,邱迟。
(黑白)
新学期的教室。九月,穆堇穿着长长的素色裙子。
她在熟悉的学生中看见陌生的邱迟。
宽大的白衬衫,齐膝的花色短裤,四散而垂的黑发。温和清爽的笑容。定定地看住她,黑眼瞳幽幽的。
穆堇: 你就是今年新来的美国选读生吗?你叫什么名字?
他用一口纯正清楚的中文说。
邱迟: 邱迟,老师。
穆堇: 今天我们谈的是情诗的赏析和写作,开始之前我们先来聊聊爱情,小周,你说。
学生小周:直叫人生死相许!这才叫爱情。
学生小王怪叫:什么爱情,现在都是情天转瞬成恨海,大难临头各自飞!
邱迟举手。
穆堇伸手示意他发言。
邱迟: 爱情是没有选择的,快乐或痛苦,都要承受。因为爱人或者被爱,都是上帝的祝福。
大家楞了一下,然后一起鼓掌喝彩。
穆堇也楞了一下。
旁白; 我想不到他如此年轻,说这话却这样恳切笃定。
下面陷入热烈的讨论。
一个女生:老师,年龄的差距很重要吗?
穆堇: 因人而异吧。对我来说,二十几岁时的想法还不成熟,现在三十岁,很多事就明白清楚了。
邱迟: 那也不难。只要活着,总能活到三十岁,如果三十岁很重要的话。
穆堇: 对我来说, 是很重要的。
邱迟: 如果有人的生命太仓促,只好在二十年内过完五十年呢?生命的长短和心志的成熟,有一定的比例吗?
(彩色)
穆堇站在窗边环抱双臂,轻轻念一个名字。
绿荫小径上,邱迟载着小威驶过,他们一起转头向窗内的她招手,她听见他们和谐欢乐的笑声。然后,两个好看的男孩,飞翔起来,消失在树林的顶端。
(黑白)
课间的教室,同学仍围着她不肯走。
穆堇:玫瑰太容易凋谢了。
邱迟:美丽,短暂,好象爱情。所以要常常换新,才能长久。也好象爱情。
女生们:喜新厌旧!男生都是这样,邱迟也一样。
邱迟:不是啊……
穆堇:我懂得。
女生们依然议论纷纷。邱迟不再解释。他听见了她的话。
他们都不再说话。邱迟缄默,在浪潮般的喧哗中,看着她微笑。
(彩色)
穆堇翻着学生们的通讯资料,没有邱迟的。
旁白:这一天,我特别焦躁,特别悔恨。我一直刻意忽略他,此刻竟无线索可寻。为什么刻意忽略?是因为一直都知道的。我一直知道,只是假装不明了。
穆堇躺下来,入睡。
耳边一直听见邱迟临走时的声音:我可不可以……我可不可以……
她喃喃:你可以,邱迟。
穆堇急莽地拆着邱迟的信,撕毁了漂亮的邮票。
画外音;
因为怕是最后一封信,反而下笔艰难。过完旧历新年,我就去西雅图动一个大手术。半年前知道要动手术,我只提出一个心愿,让我回去看看你。
看见你以后,才发现我要的更多,对生命的眷恋更深。
在我残余的知觉中,将念着你的名字。因为你是我半生的恋人。
(画面,穆堇站在窗前读信。她的花瓶里,有一朵还没开的玫瑰。)
这个手术是救命的,也可能是致命的。它令我勇敢,也令我怯懦。
它令我自私的袒露情感。却也懊悔于对你的打扰。
如果我走了,请你就把我当做从不曾存在吧。当我是邱延,或者是窗内隐藏的孩子。把我忘记。我真心请求。
但若我活了过来,若上帝允许了我,健康的活下去。你是不是也能答应我,回到你身边,不只是喜欢你而已?
字幕:上帝,你允许他了吗?
热闹的街头花市。
穆堇和大哥坐在车里。
穆堇:我想买盆桂树。
大哥:你住楼上怎么住桂树?
穆堇:我真的想要,我喜欢桂花香。
大哥靠边停了车。去替她挑桂树。回头却看见低着身子看花的穆堇偷偷转了眼泪。
人群汹涌。(声音渐渐消失,画面变得透明)
画外音;
手术成功以后,大概要修养一段时间。然后,我将去寻你。或许是秋天吧,桂花都开了。
你快要忘记我,而我就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