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木胜：恋旧与古典

　　恋旧也许是一种美德，时光忽悠我们的青春，也带走无数的情怀和信息，记忆和文字的不可靠使得我们痛苦，而影像永远不变的存在，给我们以缅怀好时光的途径，香港电影最美好的时代已经成为模糊不清的背影，要不是当年最出色的导演和演员一直在拍摄，也许我们连背影都看不到了。陈木胜至今还在试图还原老电影，他几乎没有新闻，他还是一个在资料里没有出生年月的人，这样的动作电影高手，在资讯如何发达的后现代传媒社会的今天，实在是一件令媒体人感到痛苦的事情。不过陈木胜的电影却多是明朗的，没有和他的年龄一样神秘。通常他的电影火爆猛烈，尤其擅长大场面特别是追车场景，然而却多感情。事实上，陈木胜是现在香港导演中控制大场面水准最高的一位。他过去的电影视界很简单不是兵就是贼，生态分布明显不过地印证了香港电影的主流指向。在陈木胜的电影里，对于社会上层(甚至于对高智商的人)有一种整体性不信任的态度。作为一个朴素的善恶两元论信奉者，在他的故事中的正面和反面人物同样不受控制，力必多的挥发都很强烈，很多人物游弋在疯狂的边缘。其中对于男性友谊的充分表达，历来是陈木胜的招牌，同样的逻辑下女性角色只是调和，哪怕是在狂飙猛烈的《天若有情》里面。在这个指导思想下，《保持通话》和此前的《男儿本色》、《新警察故事》等等在绚丽的包装下穿新鞋走老路，这在王家卫、杜琪峰、尔冬升、徐克、刘伟强们集体繁复、多元化的创作之映照下，显得格外古典而且倔强。

　　在陈木胜的电影里，也许只有《旺角的天空》稍微复杂一些，阿华(任达华)是警方卧底，然而大佬风哥(于荣光)却是一个有情有义的人，然而阿华一直遵守的是兵抓贼的游戏规则，于是越友谊越深就越痛苦，正如《无间道》揭示的道理作为卧底终极任务就是成为出色的叛徒。任达华于感情迷离和旺角的流光异彩之中，最后自我选择幻灭结局。于荣光也将旺角的此一时彼一时的江湖诠释地淋漓尽致，江湖实在是淡忘的。此外，陈木胜似乎更愿意表现团队精神，《冲锋队之怒火镜头》和《特警新人类》可作证明，英雄是他的情结，而在众多新思维的导演的脑海里，早没有了英雄这个概念。

　　“拜托，不要玩电话”，确实如此，假设本片故事是十足的原创，我也要和古天乐一样无奈。然而从《无间道》到《保持通话》，香港的时装电影都将电话作为极为重要的道具，甚至是电影成败的关键。香港人均一部半的手机持有量，几乎超过美国汽车或手枪的持有量，但是美国足够大的疆域也给了汽车以空间、手枪以限制，而在原版电影，手机经常没有信号。

　　我们已经不能生活在接收不到手机信号的世界之中，手机被屏蔽也就是生命被杯葛，于是徐熙媛被刘烨关在荒野的货柜之后，身为工程师的身份使得她侥幸组装出通话器，并牵连小职员古天乐和下级别警察张家辉进来，从而构成这个新故事的逻辑链条，张家辉的上司张兆辉其实早与刘烨勾结。够了，这是一个不再需要六度连接的空间，人际关系可以通过随意的玩电话(徐熙媛的求助从电信业的角度来看，便是确凿无疑的玩手机游戏，电影本身便是一种促使观众信任的游戏)便很情意的把所有人连接在一起。从历来说得出做不到的职员古天乐，到残忍变态的国际刑警刘烨，都处于现代通信工具构成的“即时在场”的现代生活中，通过手机任何人都可以获得自己想知道的讯息和资料。电影以多条线索发展，相关人物多数并不在同一场景出现，通过电话承诺、求救、解释和耍花招，手机已然是现代人身体的一部分，

　　陈木胜的电影，在细节上其实比原版更加精致，这与香港独特的城市文化和地貌有着明了的关系。古天乐对于儿子的承诺，非常具有香港老电影和TVB电视剧的特征，而他的意外营救行动也是小人物变做大英雄的套路，帮助别人且最终得到家人的认可，这条救赎的故事线本部突出，然而通过连环追车、命悬一线等火爆场面，令观众回想起香港电影黄金时期的风格，尽属过火的动作、全然癫狂的个性，每个人都被迫着发出呐喊的吼声，不论是徐熙媛的凄惨、古天乐的倒霉、刘烨的变态，还是张家辉和张兆辉两个辉哥之间的积怨和恶搞，笑声和哭声都在表达着内心的状态，没有人平衡的生，也就意味着只有你死才能我活，根本不存在妥协的机会。本片其实很暴力很感官刺激，警察反而成为小市民的噩梦，确实出人意料。电影中人一根筋的性格，正如电影制作团队的执着，不苟且、不妥协，竭尽全能去做。刘烨等人虽然是国际刑警，但仅仅以“杀的都是毒贩”而辩解，从而进入魔界，随之需要不断的毁灭证据，其方法只能是杀人灭口，但是最终败在现代科技发展。在整部电影中，摄像头始终对准几位当事人，事后作为物证，表扬还是批判都不在话下。

　　叶伟信：遇上甄子丹是幸运还是不幸

　　叶伟信在遇上甄子丹之前的风格，也是非常强烈的，比如《爆裂刑警》和《朱丽叶与梁山伯》，内中有许多的个人情怀。但是在2005年遇上甄子丹，拍摄《杀破狼》之后，叶伟信就成为甄子丹的御用导演，他作为文戏导演的力量被甄子丹的武打部分所淹没，尤其是《龙虎门》和《导火线》，文戏几乎完全被遮挡。好在《杀破狼》和《叶问》能有相当的水准，细节真实到肉，丝丝入扣。《杀破狼》对社会问题观察细腻，很真实的反映现状，无论对警察还是黑社会的生存状态的描述都很到位，对立双方的困境、自私的构想，都令观众联想到男人之间的永恒的情义、持久的对抗，大家立场不同，本来是黑与白是非分明，但因为罪恶得不到惩处，警察一方迫不得已出下策，电影最难得的是要观众相信，那个情境之下，警察们别无选择，于是在父亲节玉石俱焚。动作彪捍辛辣，无人幸免。无论是香港公映版上，还是内地DVD版本中，动作戏都是多年来华语电影之最。甄子丹设置的动作，在他本人和洪金宝、吴京的演绎下，高潮迭起，PK不断。电影中的男人太明白各自的道理，于是无从讲理，最能火拚。杀破狼星系表示着一种动荡和变化，不安于现状，只有宣泄。包括任达华在内，都在灰暗影像中，辛辣而真实的对抗着。甄子丹和他的腿功绝对都是不要命的招呼对方，但是过于自我；洪金宝举手投足都是大宗师气度，然而却在戾气指引之下越发进入迷途；吴京再也不是惹人发笑的娃娃脸，变态嗜血的杀手开拓了他的戏路。警匪不择手段，追问正义。任达华演的角色，沉稳干练，气质内敛，但是正义压在心头，块垒不浇不快，于是借机生事，将一不足证据修改为宝爷的死罪，完全不计后果。他的刚气太重，脑中生瘤。而黑社会反而将法律赋予公民的权利运用自如，而且非常清楚规避制裁，这是新时代下的警匪格局。目的和手段混淆一起，无从析出最佳处理方法。《杀破狼》首先同情的便是警察的道德／良心追问，要正义怎幺走行不通的程序？

　　《叶问》在纵横两个方向，说明叶伟信和甄子丹的实力。与《杀破狼》等前作相比，更加平衡，受众群也更加开阔。与同期上映的《梅兰芳》相比，《叶问》要自由得多。同样是人物传纪电影，到最后却都变成了剧情片。同样是虚构和修改历史人物，《梅兰芳》太紧张，《叶问》又太松弛。陈凯歌和叶伟信都要面对传主后人，梅葆玖以动制静，打压所有当事人的生存空间，老爸梅兰芳还是无地孤独。叶准给了叶伟信随意发挥的权利，当叶问一个打十个之后，观众也知道结尾会有一个过于灿烂的大战。

　　这一切，貌似都是日本人逼的。要幺逼迫梅兰芳唱戏，因为他代表了中国文化，征服了梅兰芳在某种意义上就意味着中国文化的臣服。要幺胁迫叶问担任日本军人的武术教官，为日本人打工也就证明了中国武术界的屈服。六十多年前的那场战争，最后的结果大家都是一清二楚，但是过程中日本人究竟有多少鸡贼，确实很有追溯历史的乐趣。梅兰芳和叶问都是历史上盖棺定论的英雄，一文一武，确实可以将两部影片做对比，从文本细读上入手，看历史人物的家人、导演与观众的反应，很有意思。

　　梅兰芳唱着唱着就孤独了，只有孤独才能有他那份艺术家的范儿。叶问打着打着就好像动漫游戏通关了，他只有愤怒才能打出咏春拳来。在日本人亦步亦趋如影随形的挑衅下，梅兰芳选择了非暴力不合作的手法，我就是把自己搞得很惨打伤寒针蓄须明志，我是舞台上是女人但是在现实中我是个男人。叶问则是我本来想隐居下去度过沦陷岁月，一家人在一起，本来是不参与武术界的纷争的即使切磋也要关起门来然而日本人欺负到头上来了，一旦开打就要十个，就要和日本将军单挑只抽，不管是打群架还是终极对决，都要赢得漂亮，生死置之度外。梅兰芳的选择，是合适的民族气节的表现。而叶问的大开杀戒，是民间对于霍元甲、王五、陈真等民族英雄的既定期望，往上数则是方世玉、洪熙官、咏春、黄飞鸿等人的抗争精神的延续。

　　历史上的叶问，在抗日战争期间如何安身立命，我其实不知。但是电影提供了非常好的角度，叶准给了叶伟信充分的创作自由，这也是中国动作电影的伟大传统，取其大意，率尔发挥。方世玉、黄飞鸿、霍元甲等等，都是如此。徐克、成龙、刘镇伟、李连杰、于仁泰等等，对于前贤统统做上帝状，《叶问》最后的大战，叶问将大BOSS捶打得像个猪头一般，是民族情绪的宣泄，何其畅快淋漓，管他东南西北，我自是中央巍然不动。

　　岸西：从编剧到导演

　　岸西是香港电影圈着名编剧，此前曾经以《甜蜜蜜》和《男人四十》获得香港电影金像奖最佳编剧，此外还有另一类就是动作片《三岔口》、《特务迷城》、《玻璃樽》等。岸西的剧本多人际间的纠葛，每个人都不是独立存在，总是有事情要发生。《亲密》是金牌编剧的导演处女作，主题确实是“亲密”，因为太挤，每个人的空间都跟他人的交叉，因此就会发生很多故事。全片只使用8个镜头，是导演的故意，安西希望电影的气质很朴素，朴素得就像一个普通人的生命。大城市人就是这样的状态。“当然我也知道，我写的是平凡人，但平凡人却不想看我写的东西，这是一个矛盾。”电影从林嘉欣和郑伊健最后的相处开始，那是一种进退失据的状态。

　　爱无能，职场感情瞬息万变，就是风云彩虹的不确定关系，《亲密》讲述的是一个白领女子爱上已有家室的上司的故事，大部分情节都在封闭环境内发生———狭小的诊所、拥挤的办公室、的士或者私家车内。曾经发生、正在发生，将来会继续复制，后现代社会是技术主义之上，人的感情都是如此。林嘉欣和郑伊健在万千写字楼中的某一间，普普通通的上班族，每天都为工作东奔西走，不过是繁华都市中办公室男女间纠结的爱情。 内心的挣扎让他们苦不堪言，如此写实，深度书写都市白领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每个人其实都是他人的装修背景，油漆未干自我尚在长吁短叹，他人漠不关心。张爱玲曾经说情场如战场，其中微妙关系难以说清，总之攻心为上攻城为下，万不得以时，方可采取各种战术，丝毫马虎不得。踏上情场，需要调动小宇宙的所有能量，进入职场，更是旷日持久，几乎付出一生最宝贵的年华来对付，因此说职场如情场根本不为过，甚至更登峰造极。职场里从来没有真正的公平和民主，情场也是如此。不要问为什幺呢，这是一个很傻很天真的问题。猜心，男对女，女对男，都是超级PK。《亲密》最终是郑伊健快刀斩乱麻，纷乱的情丝就便如此了断。岸西并不残酷，只是说穿了真相而已。

　　郭子健：偏执狂才能生存

　　正如徐克最初的“愤怒三部曲”(《蝶变》、《地狱无门》、《第一类危险》)剑走偏锋，影像并不统一，但是让观众和投资人认识到这是个人才，我不是说郭子健有徐克的潜能，但至少偏执狂更能在当下香港电影萎靡不振的时期给别人以更深刻的印象。搏杀都不过是原欲的迸溅，无论是余文乐的意外导致冼色丽怀孕，还是樊少皇不断的杀人，直到樊少皇伤了冼色丽，而余文乐则卷入黑帮仇杀。这部极少投资的电影，虽然有失衡，更多是几种混合情绪的宣泄，据说香港的基尼指数据说超过内地大城市。电影的开始和结束都对着海滩，青苔似无若有，史雪儿在朗诵着童话，然而事实上非暴力不得活。拿得出手的郭子健，追逐阳光的颗粒，给了香港电影的老粉丝有了一点点期待。但必须指出，他前两部电影还不如郑保瑞和叶伟信更刺激、更偏执，香港电影过火才得存活。

　　林超贤：老二的位置

　　林超贤长期以来作为陈嘉上的副导演和助手，他们合作的高峰是《野兽刑警》，获得了香港电影金像奖的绝大多数主要奖项。从《野兽刑警》到《证人》之间的《江湖告急》、《G4特工》、《冲锋陷阵》等电影，对于人性多有细致的刻画，而剧情曲折反复，有着非一般的张力。但有一点必须指出，林经常与其他导演和编剧合作，在动作电影中也往往处在第二的位置，这是一个很尴尬的处境。由林超贤编剧导演的《证人》，所有角色互为证人，本末皆是因果，将多组人马交织在一起，以连续的多个横断切入车祸现场，从警察到匪徒，从此没有人称得上干净，无论是背负拯救与赎罪的强人，还是执着寻找金钱的罪人，或者亲眼目睹女儿被打死的母亲，无论他们的公私身份有几多重，尽在炼狱中煎熬。因缘际会，方死方生，生死两由之。人生之真实存在，在巨大现实波的冲击之下，似乎有着虚无主义的倾向。

　　谢霆锋作为警察，属于急速上升空间中的新人王，冲动爆裂，经常过分夸大职守，越界行事是家常便饭，对于前辈和亲人也照样呼之即来。在对实质正义的追求的过程中，导致特大意外事故，对自身及他人形成的伤害，事实上人才是本片绝大多数不幸的源头。搭档廖启智，无法制衡他的行为。 谢霆锋试图成为阳光下的钟馗，然而他的精神和身体都在扭曲。关于张家辉的部分，详见下文。

　　这些人彼此目睹了由于责任、希望、努力引发的新的矛盾、伤害和破坏，在光明与黑暗、生存与消亡、存在与虚无的游戏中纠结于混然一体，愕然分崩离析，亦是丰富兼统一的过程。有因就有果，有孽就有缘，境与相的妙处在于言诠的限度，不可道破，又不可沉默，相互依托。心音始终在，拷问自我，拷问时空。无住则无本。从身体的言行开始，经过辩难言说的层面，初步达到存有自视境界，最后不过是归结为生存的态度。在我看来，谢霆锋、张静初、张家辉等人其实是宿命中的镜像人物，都可以从对方身上看到自我，抗争、迸发、沉雄、挥洒，有如不定的劫数，他人其实不是地狱，而是不明确的、恍惚的自我，在模糊的镜子中。即便观众看了100分钟张家辉疯狂而邪恶的演出，当他真正瞎了的时候，咣咣的撞在墙上，大家一样是提心吊胆。同样，我们绝对会相信那个小孩子被沙粒掩埋并不会有生命危险(足够的观影经验，政治上正确的商业电影原则)，恻隐之心人皆有之。

　　声明：新浪网独家稿件，转载请注明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