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秋生:我现在还不是,我要开始做了,朝着这个方向努力——对人有贡献的艺术家。之前我觉得演戏只是我的工作、职业,现在是开始实现我的事业的时候。我要实现我对艺术的追求,实现我自己的创作理念。我希望我的作品,除了带给人娱乐之外,还有很多思想性的影响,这样才是一个艺术家。或者我的创作里面有新的、经典的风格,比如说我现在创作一种新的演戏概念,这个概念影响整整一代,那就厉害了。
骗子才去玩抽象
人物周刊:你觉得演戏是有意义的事吗?
黄秋生:有,非常有意义。这个问题我想了好久,可以肯定告诉你,有。我们卖的是梦,人需要的就是梦。我们人类所有的文明都是建立在梦上面的,所以我们这个行业是非常重要的。
人物周刊:你怎么看有些导演边做梦边说教?
黄秋生:说教的导演没人看,不会说教的导演肤浅。我在伦敦学习的时候,老师就告诉我们,不要经常说教,偶尔说一两句就对了。你一开始就说尼采、黑格尔,谁要听啊大哥?都睡着了。先讲一个好听的故事,里面偶尔有一两句说教,回过头来接着讲故事,这就对了。
人物周刊:你曾说,一直在跟自己抗争,现在呢?
黄秋生:还在抗争,减肥呀。我喜欢吃,太喜欢吃了,我要抗争到底。我是很懒惰的一个人,我要和我的惰性抗争。我要继续努力,把我的艺术呈现出来,我要把所有我得到的回馈给社会。很伟大吧。(笑)有很多人40岁开始中年危机;50,累了,退休了;60,快死了。我高兴的就是我找到了目标。之前我就是要赚钱,要拿奖,要读书,我要学很多很多。现在我是要把我知道、我得到的力量回馈给社会。要快快快,没有时间了。
人物周刊:哪部戏是你的代表作?
黄秋生:我的代表作在舞台上。1986年我在演艺学院上学时演过一部《大鼻子情圣》(根据法国戏剧家埃德蒙·罗斯丹的名剧《西哈诺·德·贝热拉克》改编),这部戏的制作费是20万,当时社会上的反响说学生不应该有那么多的制作费,浪费。公演获得很大的成功,法国文化协会写信到学校表扬,特别是黄秋生。当时很多专业演员(现在是好朋友了)很感动,跑到后台抱着我哭,“我现在知道什么叫演戏了。”演完之后,当初骂学院说浪费的评论家又说“值”。这种演出让整个学校被社会接受,那部戏直到现在,在学校里面还被作为教材用。演艺学院上学那3年,几乎每一个大戏都是我主演,连续3年都是最佳男主角,奖项一大堆。
5年前,我排了一部英国的戏,《家庭作业》。有一次,我演得很好,那些影评人、剧评人来看,居然没有反应,我出来谢幕的时候,看着他们,心里想,“哼,你们算是观众?”冷笑后转头就走。来看戏你们在分析,分析这个戏怎么样怎么样,我感受得到他们那种讨厌的态度。你喜欢就鼓掌,演员要的就是一个掌声,要的就是一个鼓励,你们明明知道是好的,为什么要这样反应?演戏是要打动你的心,你把心都关起来,它怎么打动你啊?你在那儿分析个屁呀,最重要的是把心打开。
人物周刊:林奕华在内地很有市场,你看过他的话剧吗?
黄秋生:我在演艺学院上学的时候就跟他开骂了。有一次他在舞蹈学院搞了一个小小的表演研讨会,我去看,几个学院,分别有人表演芭蕾舞、中国舞、现代舞,轮到他的剧团表演时,几个小朋友出来放些音乐随便跳了跳,跳完之后大家研讨。我就发问,“你这个是艺术啊?”他说,“每个人都有权利去表演他自己的艺术。”我说,“你这样的艺术我看不见技巧啊。收我20块,我为什么要来看你这样跳?我为什么不回家照着镜子自己乱跳?你这样是艺术吗?表演什么东西给我看?我明天发明一个石头舞(做石头状,扭动几下),这样可以吗?”他说,“可以呀。”“那我没有问题了。”第二天他在报纸上写了一大段理论,讲了德国舞蹈家皮娜·鲍什,我看完之后心想,“真是神经病啊,你把自己跟皮娜·鲍什相提并论啊?她怎么样,你就可以怎么样?我看过皮娜·鲍什的表演,她舞台的设计美不胜收啊。你那是什么表演啊?你把自己当作皮娜·鲍什,我当我自己是莎士比亚,简直就是艺术界的无耻之徒。”我那时是这样想的,我现在跟他没有什么关系,现在人家搞了那么多的戏我没看,没有资格评论,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
有些所谓的艺术家搞的就是这些,把你闷死。你看不懂?你看不懂就是你水平不够,你看不懂我就是艺术家。最容易的骗子就是玩抽象。其实他是一个生意人,他是包装艺术家。内地很多人都是要充艺术家,充懂艺术。你看很多土包子喝红酒时加糖、加雪碧,这样他们还要告诉人家我喝的是红酒,我抽的是雪茄,我看的是英语杂志——倒过来看的。一堆这样的人。
从小就有挫败感
人物周刊:你什么时候有过挫败感?
黄秋生:我一直以来就有,从小就有很多挫败感。我真的可以说我的整个成长过程就是一部奋斗史,包括我的人格,包括我的命运,我是怎样从一个小学毕业生变成现在演艺学院院士的。从小我妈就希望我读书,但我小学毕业后一直在工作,直到进了香港演艺学院才真正读书。真是想不到,最后我会成为院士。
人物周刊:经济状况最差的时候什么样?
黄秋生:哇,穷得不得了啊。我妈有肺病,我连住的地方都没有,后来她再结婚就是为了养我。我那时候没学历,不知道自己要什么,又反叛。虽然爱看书,知道的东西比同年纪十几岁的人多,可不等于说我学历比他们高,他们中学毕业后可以找一份很普通的工作,我中学都没毕业,找不到工作。23岁去了演艺学院,那几年是最好的了,我一直逼自己,因为我爱这个行业,这个工作,学校老师都讲英语,一定要不停地学,其他同学学历都很高,我一定要跟人家去比较,追,一直在追。
人物周刊:童年时的恶梦或者阴影还有哪些在影响你?
黄秋生:没有了,真的没有了,连做梦我妈死都很少了。以前经常做的恶梦——裸体回不去家、母亲死了、挨打后打不回去,都没有了,现在通常在梦里会把人打死。
人物周刊:你把当年拍三级片的经历称为心理治疗,现在如果有一部戏需要这种……
黄秋生:(打断)唉,做不了了我,我现在在他(经纪人)面前换裤子都不舒服。其实我从小的个性就很害羞,天生的。小时候放我在凳子上面,把我的鞋子拿走,我绝不会光着脚踩在地上去拿鞋,觉得脏。后来因为家庭穷,读寄读学校,什么垃圾也放嘴巴里面,什么乱七八糟环境也睡,不洗澡,这些都是后天培养的。我在家里换衣服要背着我老婆的。
人物周刊:完成这种心理治疗后,你又拍过裸戏吗?
黄秋生:有过,还拍过王晶的那些戏,后来我告诉他我不裸了,让女孩子裸吧,反正你们都要看女孩子,谁要看一个大肥佬裸体呀?
我喜欢战士,我有英雄情结
人物周刊:你在《太阳照常升起》里演一个解放后从南洋回国的老师,对自己的表演满意吗?
黄秋生:那时刚解放,很多留学生从南洋、美国、香港回到大陆,姜文有当时的照片,我看了之后都吓了一跳,原来那么洋化,那么开放,那么好。我觉得我自己演得很好。
人物周刊:姜文很了解你吗?
黄秋生:我也不清楚,反正就是有点感觉,大家有某种东西很接近。他的风格,他的视野,我比较欣赏,比较理解。他不需要了解我,他了解他自己就了解我了。我还非常喜欢鲁迅,他对我影响很大。
人物周刊:你所欣赏的人——毛泽东、鲁迅、姜文,身上都有战士的特质。
黄秋生:对,我喜欢战士。我喜欢的历史人物也是战士,我还喜欢亚历山大、成吉思汗、贝多芬。崇拜英雄,有英雄情结。
人物周刊:你说姜文是中国惟一保持自己状态的艺术家。
黄秋生:他真的是。最近他拍的《让子弹飞》我没看,可能又不一样了。穷久了,就拍一个商业的,真的没所谓。后面你再拍你自己的电影,走你自己的路。
人物周刊:你对好莱坞大片怎么看呢?
黄秋生:什么大片!大烂片!都是垃圾!
人物周刊:如果他们来找你,你会接受吗?
黄秋生:有钱就拍啊。我拍那个《木乃伊3》,制作很大啊,出来变得很烂。
人物周刊:你对奥斯卡向往吗?
黄秋生:奥斯卡没拿过,给我我会要,这是我入行的时候答应我妈的。现在有一个替代品,刚入行的时候去美国旅行,买了一个奥斯卡奖杯模型。等我拿一个真的回来,就放在旁边,一个大的一个小的。
怎么中国人说我是老外,到了英国,人家又说我不是老外?
人物周刊:你一直说要过自由的人生,怎样才算是你所说的自由的人生?
黄秋生:其实很多时候你不自由是因为你自己的概念把你困在一个不自由的状态。有的时候跟人谈起潜规则的那些女孩子:第一,其实不是她旁边有潜规则,是她自己认为有潜规则;第二,她也认同这个潜规则;第三,她又进去这个潜规则。这个潜规则不是人家给你的,是你自己给自己的,你自己没有这个潜规则,这个潜规则就没有。
人物周刊:现在还有什么事情困扰你吗?
黄秋生:困扰我的就是那个不专业的环境,还有在现场人不尊重人,我最看不顺眼的就是这个。如果一个人生活的世界永远就是我自己好就算了的话,那没什么意思——旁边有强奸我不管,反正不是我老婆;旁边有抢劫我不管,反正不是抢我,到最后就抢你了。用置身事外的态度生活的人,到最后他就会受到伤害,他是用默认的行为去赞同这种不应该发生的行为。
人物周刊:现在还有自卑感吗?
黄秋生:没有了。以前别人叫我杂种我就打,后来有一个好朋友他也是混血,他说实际上人家说杂种就是一种称呼而已,对你没有什么态度,我就接受了。后来我爸呀,我的背景啊,我的过去啊,一步一步都过关了。
人物周刊:你的人生一直在过关。
黄秋生:对,我的人生一直在过关。以前会觉得自己没有学问,没有学位,不会英语,每个人都以为我的英语很好,年轻的时候人家跟我讲英语,我脸红得不得了,一句都不会。慢慢学,会讲了又不敢讲,怕发音不正确,后来在英国的时候过关了。我真的去英国寻根了,“我是谁,怎么中国人说我是老外,到了英国之后,人家说我不是老外?”我经常问人,“你说我是什么?”人家说,“你也不是中国人,你是哪里来的?”后来就发现,我根本就混血嘛,寻什么?根本都在。佛教说你的心在哪儿?心在里面嘛,一直都在。这个世界根本没有变,变的是你自己。不是风动,不是幡动,是你心在动。
人物周刊:你喜欢节日吗?
黄秋生:有些人生日喜欢去餐厅,找几个女孩子陪着插蜡烛,我觉得他们很悲惨,没有小孩帮你插,没有亲人帮你插,没有母亲帮你插,要几个不认识的人陪着插蜡烛,然后给你唱happy birthday to you,你还在笑,非常悲哀。有的时候在餐厅吃饭,会看到旁边又来一个这样的笨蛋。
圣诞节也没什么意义,我看到有人圣诞节就去找女人喝醉,睡大觉。再不就晚上出去男的找女的,女的找男的搞在一起。12点听到外面钟响,人们尖叫,一年又过去了,生命又少一年了,你们还有什么好兴奋的?
人物周刊:若干年后,你希望人们在提起你时怎么评价?黄秋生:一个有勇气活过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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