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三枪》和《英雄》:商业大片背后的反思
解说:在拍摄前的讨论会上,大多数人不赞成拍摄《山楂树之恋》,还有一个原因是,希望张艺谋在《三枪》之后能够推出一部有雄厚力量的电影,打一个翻身仗。《三枪》是一部嬉闹剧,这部贺岁片是张在奥运会开幕式执导完之后的第一部电影,启用了当时在国内炙手可热的喜剧演员小沈阳、闫妮、赵本山等人,这部电影获得了近3亿的票房,但是这部电影引起的争议很大。
记者:你当时拍《三枪》的时候有给自己松绑的意思?
张艺谋:那当然,我压根儿就没有认为有什么了不起的,结果把大家的蛋糕给动了,好像所有的人都很愤怒,嬉闹剧,跟庸俗就隔了一张纸。
记者:很薄。
张艺谋:你只要选喜闹剧,你一只脚就踩到庸俗上,这个很难拍,这些理论家们说得多么棒,你们来一个试试,你们谁来拍一个试试,它就不庸俗了?你给我做一个不庸俗的样子我试试,很难。
记者:你干吗把自己逼到那儿去?
张艺谋:我没有逼,我不是刻意但是我告诉你,像这种喜闹剧风格的东西,我还要拍,为什么?我愿意尝试。
记者:你是想扳回一城吗?
张艺谋:才不是呢。就是个俗人,对不对,无所谓。为什么?因为我觉得这种电影很难拍,因为人家全世界有成功的范例,人家有成功的范例,咱可以试一下
记者:你觉得上次这个尝试,如果有值得反思的地方,是什么?
张艺谋:那很多了。大部分都是分寸问题,其实坦率地说,分寸是一个导演到老都不能说我解决好了,不可能。我那天也跟他们说,你们一骂我庸俗,俗得不得了,骂完了,我从此不敢尝试这个风格了,我不,我凭什么被大家骂得吓住了,我把分寸控制得好一点行不行,我把技术搞得再好一点行不行。
记者:你是不是太有陕西人的倔劲了,就是非要……
张艺谋:那倒也不是,如果中国导演都是这样,咱拍一个砸一个,吓跑一个就不干一个,最后类型越来越少,我们离百花齐放差得太远了。
解说:几乎所有质疑张艺谋的人也都承认,张几乎是最勤奋的中国导演,这些年一直在求新求变,做各种各样的尝试。2002年起,他开始接触商业类型片。2002年12月,《英雄》上映,内地仅一周的票房就突破1亿元,占当年国产电影票房总收入的四分之一,创下中国电影史上新纪录;之后拍摄的《十面埋伏》内地票房收入为1。5亿元,《满城尽带黄金甲》超过3亿。不管电影本身的成败得失,中国商业电影的大门确实被张艺谋一竿子捅开了。
记者:其实我觉得你这些年,不管是有意,还是自觉,走出的路真的是中国电影工业发展的路,拿《英雄》来说,承认不承认这是中国商业大片的起点?
张艺谋:没错,很有幸。那天我碰见电影局局长他跟我说,一天现在增加平均五块银幕,五年左右的时间,中国大概会增加到一万多块银幕,我们现在的银幕是五千多块,增加到一万多块银幕的话,就是说《唐山大地震》的这个票房是要乘两倍的,也就是15亿左右,甚至20亿。未来十年就不得了,中国会成为全球第二大电影市场。全世界的眼光会向中国倾斜,所以我们还有幸赶上这样的一个飞速发展的时代。
记者:现在硬件上去很容易,可是质量的提升很难。
张艺谋:当然,质量才不是以每天五块银幕提高的,质量五年看你能不能提高,一个导演,五年能不能改头换面,都很难。
解说:张艺谋的电影在票房大获成功的同时,在美学表达和价值观上,往往毁誉参半。
记者:你为什么要那么连续地拍,从《英雄》、《十面埋伏》、《黄金甲》这样一路拍下来呢?这种类型的商业片?
张艺谋:拍《英雄》是一个偶然,是我青年时代喜欢看的武侠小说,所以它是我的一个个人爱好,何况它世界范围内,它也是中国电影唯一能输出的一个类型,而且我不见得我那三部就把瘾过了,不是的,我认为距离拍好还很远。
解说:《英雄》讲述的是剑客历尽艰辛刺杀秦王,却在接近成功的最后被秦王以统一天下大业为名说服,甘心放弃计划、束手待毙的故事。这部电影在视觉方面的表达美轮美奂,但也有不少影评人批评《英雄》的价值观是在粉饰苛政,美化暴君。
记者:后来你接受采访对媒体说过一句话,你说你对《英雄》有点后悔的,你觉得可以拍得更好。
张艺谋:对,有一两个细节如果当时我们想到了没拍。
记者:那个片子在视觉营造上,确实是一个非常巅峰的状态,这个大都承认,可能比较集中的意见,实际上是一个价值判断。
张艺谋:对,就是帝王,王权的价值判断。我给你举个例子。就是大王杀,大王杀,就是这些个人民,陈道明在中间,我们拍完以后,当时我们想补俩镜头。
记者:什么镜头?
张艺谋:陈道明掉着眼泪一挥手,万箭齐发,给李连杰射死了,陈道明厚葬完了,结束了,我想拍这个:800个穿黑衣服的大臣突然哈哈笑起来了:“恭喜大王又躲过一劫”。陈道明仍旧不动声色,“厚葬!”两个镜头。他就颠覆了故事。
记者:相当于把秦始皇所有的这些理念给它消解是吗?
张艺谋:对,又躲过一劫,这大概是拍个四五秒钟的画面,“哈哈哈哈,恭喜大王,又躲过一劫”,陈道明仍旧是这张脸,还有泪痕,厚葬,完了。
记者:带有强烈的讽刺之意了。
张艺谋:如果我加上那两句话呢?这个故事整个就颠覆了,连那个主题也颠覆了,就皇帝为天下和平都颠覆了,它是一个圈套,你还让李连杰傻呵呵出去了,要献身了。
张艺谋:要拍那个镜头,加上那个镜头,可能很大程度上,所谓对价值观的批判就不存在了。当然还会有其他的。
记者:但您那一瞬间动摇了。
张艺谋:对,那一瞬间我有这个方案,但是没拍,也没有什么后悔的,我举这个例子说明我不是个思想家,我不是一个深思熟虑的人。这下打准,这一下没打准,其实是很感性的东西。你看一个电影,你真不要求全责备。
记者:我理解你的意思,但是一个电影导演的处境就在于,当你呈现一段历史的时候,不管你愿不愿,你仍然在评价这段历史。
张艺谋:我那是一个传奇故事,大家把它上升到一个教科书,或者价值,大家把它当真理在说这个事,不是作品所承担的。我认为大家要求我们,当导演的,有那么高水平的一个历史学家的观点的东西,那种价值观,要那么准确,挺难的。我不认为能做到,我也不想做到,我要做到那个就做不成导演了。
记者:可能只是因为非常爱护你的人,和对你很有支持的人,对你的期望和担心,担心你真的会有一种权力的崇拜。
张艺谋:你想怎么可能,只是一部电影。那好,如果我拍《英雄》,担心我对权力崇拜,担心我迷路,我拍《黄金甲》,不就在说权力至今尔虞我诈,同样一批人,照样说你。
张艺谋:这是批评的权利。
记者:我想知道,在这个年龄的你,还会特别用心去谈这些意见吗?哪怕难听,你也会真的坐下来想一想吗?
张艺谋:你放心,这就是我说的我这个人很清醒的地方,我该听的我一定会听。因为电影是一个理性的制作过程,就是当大家看这个电影的时候,我请各种人谈、分析,可能看过500遍了,我们才不会因溺爱自己的作品。我们有时候也是不愿意说透的而已的,但是我绝不是一个不做自我批评的们,我早就做过了。
记者:我只是不太明白,如果你在电影公映之前你就知道了,那样你还有时间去调整修订吗?
张艺谋:那不行了,这就是电影,来不及了,早就来不及了,有些是娘胎里带的,有的些是过程里有的。电影它就是遗憾的艺术,谢晋说的话,非常对。那个伤就在那儿搁着,拿掉前后又不接了,它还必须存在。
记者:你有的时候比如说晚上一个人想起这些你说的伤,你心里里会难受吗?会不舒服吗?
张艺谋:你喜欢这个工作,你就要面对它,你不可能永远是快乐的,你还有很多痛苦,很多苦恼,很多困惑,很多难言之隐,这就是创作,我只是不跟大家分享,不说出来,是我的性格,我的西北人的性格,还有一个,男人把自己心里那点脆弱说出来,特别没骨气,其实全世界多么了不起的艺术家他在创作中搞不好都是痛苦大于快乐,有时候这个痛苦都没有别人,他想突破内心自己,他想战胜自己,挑战自己那个痛苦,都能逼得他自杀都有,还净是这样的人。
记者:你会有这样的折磨吗?
张艺谋:我倒到不了自杀的程度。其实电影带给我的东西就是我刚才说的,喜怒哀乐,外界只是看到那些光环,远远不是,它真的是一个很辛苦,很吃力,很不讨好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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