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峰(北京电影学院理论研究室青年教师)

　　《寻枪》是一部形态奇特的电影。说它奇特，当然是就中国电影目前的普遍形态而言的。《寻枪》是一部真正意义上好看的中国电影。在眼下的中国，像这样既是主流制作，同时又带有明显商业色彩的“优质”电影其实是非常少见的。在电影制作没有全部完成的情况下，一些最大的海外电影机构已经纷纷和投资方联系购买其海外版权，这在中国电影也是异乎寻常的，由此可见其不同寻常的电影品质。

　　电影好看的根本原因还是电影自身。从这部电影的故事核心我们会发现，《寻枪》可以让我们一下子触及到电影诞生之初就被这门艺术的先行者们发现的那个动力源头，那就是动感———以追逐形成运动和节奏，来抓住并引导观众，使他们的注意力完全被画面内容所操纵。“眼睛只对运动的东西感兴趣”，而动感带出了吸引人的情节。但观众受制于这种操纵绝非是受苦，它恰恰是趣味无穷的一个过程。《寻枪》的动感不是浅层意义上的奔跑和追逐，它似乎是一种相当精致的电影整体的流动感，得益于故事的张弛，演员的表演，摄影的运动，剪辑的分寸，整部电影能够让你清晰地感觉到在故事层面和电影语言层面上的流动感和气韵，这对于一部青年导演的作品而言，是大气和十分难得的。

　　如果这部影片还能在超越叙事的层面上引起我们对中国电影的某种思索的话，那么，我们可以略谈下面几点：

　　“电影是什么？”

　　对许多人来说，这个问题恐怕是不值得提出的。但是，我们在这里还是想老调重弹。我们通常只说电影是一种娱乐，是一项工业，或者说电影是一门艺术，再有，电影是意识形态国家机器。但极少听到人们说，电影是一种语言。电影就本质来讲，当然只是一种语言方式。就像一个小说家仅凭文字就可以进行创作一样，一个电影人，他把视觉和听觉加以整合，创造出一种所有艺术门类中惟一能够表现时间维度的艺术形式。

　　既然是语言，那任何一个人只要获得足够的条件，就可以用这支笔来写作，虽然这种写作方式决不会像文字写作那么简单。对于一个善于拍摄宏伟场面的商业片导演来说，他的写作工具与他的影片的投入规模匹配起来，就好像是一支挥舞自如的如椽巨笔。而对于一个用手持数字摄像机拍摄家庭生活场景并且自己完成剪辑的人来说，他的工具则有点像是小学生手里的水彩蜡笔。但这两种看似不同的操作方式，其作为“用语言进行写作”的本质却是一致的。每一套语言都有自己的书写规则。而一旦规范确立，就会形成陈规，就需要有人除旧布新。每个时代的电影语言所经历的变革，在这点道理上已是不争之实。而中国电影又何尝避得过这种沿革与创新？所以我们的用词库里才会出现“第五代”、“第六代”。而有趣的是，直到“第五代”出现了之后，我们也才好像突然发现，原来中国电影还有“第四代”，“第三代”，再往前……

　　我们不知道五代、六代以后的中国电影语言将会发生怎么样的变革，但是，当我们听到这部影片的导演陆川说的下面这番话，恐怕就不再感到奇怪。他说：“前辈们的声音都很好听，但是大家听多了，现在到了该有新鲜陌生的声音出现的时候了。”

　　这部影片的导演尝试用自己的目光去看周遭的世界。他想说：“我眼里的世界不同于所有其他人眼里的世界。”因此，他要赋予自己的世界以某种色彩。而这种主观色彩终于使他的影像写作具有了某种个人风格，虽然这种风格还不尽统一、完美。

　　关于《寻枪》的语言和风格

　　就导演的创作意图来讲，《寻枪》有比较强烈的风格感，应该是一部以悬念为核心构造的心理片，从视听手段上可以清晰地看出这种意图。首先，“小镇”作为一个空间造型，它完全有别于我们在其他中国电影看到的小镇：拥挤、嘈杂、肮脏……《寻枪》中的小镇干净、整洁得让你时时感受到一丝异样的气息，镇中只有影片中的几个人物栖息其中。除了他们，我们再看不到旁人的生活。这个空间显然成为一种抽离式的内省空间。这个空间和剧中人物所应依附的真实现实不再有关联。它成为一个表意物，一个象征物。但是，令人遗憾的是这个空间作为象征的意义在整部影片中并未得到突显。尤其是到了最后，这个空间造型的表意功能被完全抛开了，影片向纯粹叙事倾斜，这是让人比较惋惜的，同时也让人感到风格的不尽统一。或许在叙事和意义表达的双重选择中，导演最终选择了叙事，也可能是导演做出的妥协。

　　《寻枪》原创小说作者凡一平在一篇文章中曾经写道：“电影《寻枪》有很多心理片的元素。电影的意义将放在警察丢了枪以后精神的失重、偏颇到执著、回归的历程，而不是着重表述丢枪以后又发生了什么事。丢枪—寻枪只是形式。寻枪的过程实际上是一个人寻找生命支柱和意义的过程。这是电影的主旨所在，也是电影的诗意所在，是导演陆川的意图和追求，所有的演员都应该能明了这一切。但是演员们都明白了吗？最重要的是姜文明白了吗？姜文不仅是明星，也是著名导演，他能否对一个无论是资质还是年纪都小于自己的导演的意图洗耳恭听并贯彻到角色中去？这个问题只有看到将来完成的电影，才能解答。这是摆在陆川面前的问题，也是难题。”

　　从影片中显然可以看出艺术观念上的磨合。就我们现在所看到的《寻枪》，可以肯定其中有某种错位。有两种个性特异的气质在影片中重叠、游走：姜文演出的段落，我们看到的就是一个出色演员的非常戏剧性的精彩表演。而在片子的前半部分，我们可以明显感到一种特殊的迥异于姜文一贯风格的、诡异灵动的电影气息，这或许就是陆川的气息。

　　目光投向何处？

　　就像一粒种子一定要落在泥土里才能发芽，一部电影也只有和现实与人生发生联系，才会有生命力。而我们看到的每一部影片，又何尝不是携带了关于现实世界一切信息的“种子”呢？在这些“种子”中，我们终将看到，有一些最终一定会让新的生命长成，虽然有的会枯死，有的甚至还会腐败……

　　我们对于青年电影作品的热望，就是看它们成为能够创造生命的源泉。我们可以看到，在“第五代”为中国电影在国际上打出一片天地之后，当今的中国青年电影是以形态各异的创作理念和实践方式，引起世人瞩目的。《小武》以不动声色的笔触所呈现的现实生活残酷色彩，《月蚀》以华丽纷繁的视听手法叙述的“爱离别”，《苏州河》以最具现代感的智性讲述的古老爱情神话，等等。这些影片，它们以各自独特的艺术创新，丰富了中国艺术电影实践的多样形态。那么，像《寻枪》这样的影片，它的位置在哪里？

　　可以说，《寻枪》可以使我们获得一种重新审视中国商业电影的眼光，让我们重新获得了一种真实的期待。很多人说中国的商业电影，将最直接面临好莱坞的强大攻势并且最终可能被彻底摧毁，我们的这项民族工业在国外大片的挤压之下最终可能无路可逃。当我们在忧心忡忡地考虑中国电影去向的时候，当我们为中国电影工业和电影人的生存担忧的时候，《寻枪》的出现，让我们有信心说：像日本韩国新锐电影一样的，非常好看且具有民族性和商业性的电影在中国这片土地上是可以出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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