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可》的过程,我人一直都处在无可言说的孤独当中,而且不止一次堕入彻底的绝望。
我连续3遍看《可》有一种本能反应,前后完全如一:胸口上总像有一坨铅块很沉地坠着,压抑、越来越压抑。我猜陆川完成这部电影的整个过程,心态肯定比我更要压抑甚至非常锐利。他在导演手记里这样给摄影师曹郁写道:“我要克服自己心中的种种欲望,
让自己去平实和平静下来,在平淡中寻找力量和神奇的精神。”我能感觉得到在陆川的个性当中,深藏着某种暴烈和不驯。而在《可》中,他又有意控制着过于强烈的愤世情绪,甚至整部《可》的平淡与阴郁,都有某种刻意的痕迹。我当然很想弄明白,“我要克服自己心中的种种欲望”,那种种种种都是什么“欲望”?
陆川:有几件乱七八糟的事儿不知道怎么才能说清楚。我第一次从可可西里下来,回北京找到曹郁说这个电影,当时我自己狂热得都快炸开了,一直跟他手舞足蹈地比画着;当时他手里在慢慢卷着一支烟,用眼睛那样地斜愣着我,狐疑———很深的狐疑,没说出的意思就是:你没事吧?他以前已经拍了好多片子,他告诉我所有导演开始的时候都是这样,可拍着拍着不也照样塌下来了嘛?也是,我刚从山上下来,可他人还在王府井呢!根本没法交流。后来,我们一起去了趟青海,到了一个叫羊角滩的地方,当时天很沉地阴着,灰云底下远远的是冷冷的雪山,周围一片荒芜野漠,曹郁当时就那么看啊看,忽然他转过身来眼睛里全是泪水,他跟我说:川,我有点明白你是什么意思了……我当时乐得差点没蹦起来!成,又让我拽出来一个!后来剧组里好多人都经历了这么一个心理过程。
我从小在家里接受的是很正规的影响。18岁到22岁,在部队,一方面接受最正统的教育和训练,同时又感受着最相反的荒诞,有时候很想反抗,可身边官大一点的都是首长,根本不敢。所以两种极端情绪整天都在心里剧烈冲突,始终都在经历《第22条军规》里所写的一切。一边上必须学的功课,私下里最喜欢的书却是妥思妥耶夫斯基的《死屋手记》。我听很多人说起过这本书,可如果没有类似的阅历,看也白看,根本不知道老妥在那儿说什么呢!还有《古拉格群岛》。
没人能把自己完全从过去里干净彻底地一下就择出来。没有人不是始终都生活在矛盾冲突之中。我是想把组里的人都从王府井给拽出来。可我还得拼命择我自己。整个《可》的过程,我人一直都处在无可言说的孤独当中,而且不止一次堕入彻底的绝望。拍摄周期一拖再拖,投资人又是两个甘心情愿为此付出的哥们儿,每天拍摄都会发生某种意外,可钱却在哗哗流走。后来我已经不敢再往后想会怎样,组里也没人再提?飧龅缬熬烤够嵩趺醋牛蠹叶荚谟幸馊瓶馐露当鸬摹?
啊……不光是由于连续遭遇拍摄的绝境,其中还掺着我个人感情上的一些事情。我越来越感觉自己是在抗拒着一种不可抗拒。所以说压抑真是非常准确,而且这种情绪已经传达给了每一个人。我本来不是那种一见事就抓瞎的人,特殊的部队生活已经把我给训出来了。可拍这个电影时,我还是得紧紧地勒着自己,因为缰绳就在我自己手里抓着呢。如果不使劲勒着,我自己就可能会狂热得满地转圈。
也不是没有蓝天白云阳光灿烂的高原风光,但那并不是我们当时也不是当年巡山队员的真实压抑心境。所以整个影片的压抑基调我就是刻意为之的:我们就是想拍出那种有色彩的萧瑟来。
所以从一开始到最后,我一直都在强制自己做减法,减到不能再减为止。后来有一篇报道说《可》在故事性上一点贡献都没有。可我站在自己的角度上,根本不知道该怎么跟他对话。我在真正进入拍摄之前,心里也揣着一大堆这想法那欲望的,可一旦进入绝地维谷,才发现事先所有的花拳绣腿全都是空想的瞎掰。
你说“强烈反拨”,我根本没想在客观上用《可》抽谁一个大嘴巴。一部电影、十部电影也并不能改变什么。就是对我自己,创作也是一件长线的事儿,《寻枪》说难听点,也就是作了一个秀,《可》就全说透了吗?远远没有。还得继续做减法,也许把所有乱七八糟的包袱都扔得越远,才有可能会离艺术的真实越近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