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奖后我第一个告诉的人是我妈,我说:妈,我得奖了。妈妈问:什么奖?我说:金狮奖。她说:太好了!
贾樟柯:这次拍的是变化即将完成的中国
□本报记者袁蕾采访整理
“麻烦帮我拿对袜子来,好冷啊!”电话那头,贾樟柯有点不习惯今年威尼斯骤冷的天气。
头一天晚上,他刚刚从威尼斯电影节主席马可·穆勒手中接过了一座小金狮。“我没有想到的是,在阿伦·雷乃这样的大师面前,《三峡好人》怎么能得奖?”贾樟柯说。
4年前,贾樟柯也是在一个天气骤冷的夜晚萌发了拍摄《三峡好人》的念头。
当时,贾樟柯已经在三峡呆了一个多星期,拍摄纪录片《东》。一天傍晚,他一个人在江边溜达,天色渐暗,大雨降至,巫山云雨向他挤压下来。他突然感到极大的孤独,并产生了一个奇怪的念头:“我希望此时飞碟能从空中划过。”
回到住地,贾樟柯推开副导演的房门,说要拍一个故事片,跟三峡有关。
贾樟柯让副导演坐在电脑面前,自己手舞足蹈地一人分饰几角:“我想象第一个镜头,应该在船上,非常多的人在移民,我就演那个情况,边演边说;第二场上岸后应该怎么说,边演边说。”
他用了3天时间,把心中的电影从头到尾完整地演了一遍。副导演把他的表演和台词都记了下来———这就是《三峡好人》最初的剧本。
9月5日和6日,贾樟柯的《东》和《三峡好人》先后在威尼斯电影节上放映。
9月9日,《东》获得威尼斯电影节“地平线”单元的意大利纪录片协会奖和欧洲艺术中心奖。
同日,《三峡好人》获得威尼斯最高大奖金狮奖。这是中国“第六代”导演中,第一个获得三大电影节最高奖项的人。
《东》最早是投资人淡勃的一个艺术计划。当时,画家刘小东想去三峡画11个拆迁工人,淡勃觉得应该邀请我去,拍小东画画———两个艺术家用不同的方法面对同一个题材,面对同样的现实。
我1990年第一次看小东的画展,很喜欢他的画,也对三峡地区很感兴趣。
2000年到2002年,三峡特别热闹,媒体都集中在那里,转播拆迁、移民、变迁。
拆迁之前我从来没去过三峡;拆迁之后,大坝建成之后,媒体都撤走了,那个土地又变得很冷清。人们生活得怎么样,受到了什么影响,这是我非常感兴趣的东西。我看到最大的东西,是一个人生活的问题和困境,别人不太可能跟你分担,到了那个地区之后,每个人都在为自己的生活奔波,都在承担生活的压力,我觉得真的是很孤独的事情。
《东》这个纪录片,拍了1个星期左右。这期间,我突然想在那里拍一个故事片。
整个大坝逐渐建起来,拆迁逐渐完成,这是一个巨大变动之后的中国景象,这些景象让我觉得好像看到中国新的历史阶段。
可能我之前所有电影都在拍变化中的中国,到《三峡好人》的时候,我拍了一个变化刚刚完成,或者说即将完成的中国。
我把纪录片拍得非常抽象,基本上是人自然的状态———在我镜头前出入的人,都有自己的故事。他们有一部分内心感情世界,有点回避我的摄像机,不愿意表现出来,而这正好是故事编剧发挥想象力的地方,所以我决定拍一个故事片。
我想象中马上有两个人:男主角千山万水来到奉节,寻找16年没有见面的前妻,最后两个人见面,决定复婚,重新生活在一起;
女主角千山万水来到奉节,寻找两年没有见面的丈夫,知道他们的生活发生了很多问题,已经不能挽回,做了一个决定,离婚。
我觉得他们不管是感情复合还是感情分离,不管是挽留爱情还是放弃爱情,结果是相同的:他们都是对自己的感情做一个了断。
我最初构思剧本的时候,是完全借鉴武侠剧本的方法,一个人踏破千山万水,千里迢迢去解决一个问题。武侠片里,人们是去解决复仇的问题,我的电影里,他们踏破千山万水,去解决感情的问题。
两个人物在故事中并不交叉,连接他们的是天空飞过的飞碟。这跟三峡地理有关系,三峡阴晴不定,自古巫山云雨,有非常多的传说。
当时我一个人走在江边,突然天变了,雨要来了,我觉得人非常孤独,个人只能为个人负责任,我内心的悲伤、压力、痛苦,特别期待有一个东西能看到,当时我特别希望天边飞过一个飞碟。我就把飞碟放在影片里。
故事片一开始是寻找的主题,找寻他们情感的归宿。拍着拍着我突然觉得电影的主题应该是做决定,每个人面对感情问题都果断地做出了一个决定,不管复合还是离婚,他们都用一种决定给自己一种自由和尊严,这种人物形象是我以前的电影没有的。之前我的电影都是随波逐流的人,在大时代变迁里面无能为力的人。这次也是跟中国新的变革有关系,每个人要面对自我的生活,为自己的生活做一个负责任的决定,所有决定都跟观察社会的新角度有关系。
《三峡好人》英文片名叫《静物》,影片分成烟、酒、茶、糖4个段落,这4个物体不仅参与到了叙事,同时也是中国人最基本的物质依赖,能带给我们欢乐的最简单物质。比如我在三峡看到很多家庭,物质非常贫乏,有时候在他们窗台或者桌子上发现一些东西,四五年都没有动过,它们非常沉默,有时间的印记。那时候我觉得应该拍摄中国最普通人的生活,就好像拍摄静物一样,把被人忽略的现实,用电影的方式呈现出来。
三峡建设带来的拆迁当然给他们带来了改变,让我感动的是,巨大的变迁之后他们在非常困难的条件下,一种自我的生命力,从老人到小孩蓬勃的生存力。我不想对这个工程本身做评价,因为它已经是一个现实了,评价是没有意义的。有意义的是表达他们的生活受到了影响,即使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们还有旺盛的生命力。
我越来越觉得中国人的生活,从原来家庭、单位机构,群体结构,到了非常自我的生活里面,有自由和孤独的一面。我们在面对人的处境的时候,非常复杂,好和坏是伴随在一起的,自由和孤独是伴随在一起的,开放和封闭是伴随在一起的。我在体会这种孤独,我在感受个人生活的自我意识,在年轻人身上看到了跟我们完全不一样的生活。两个故事之所以不能交叉,是因为谁的痛苦都不能被他人承担,都是30多岁,经过一个变动,经过了感情变动,到了要重新面对生活的阶段,整个电影美学上应该是这个年龄。
三峡背景并不是欧洲人能知道的,他们关注的还是作品本身。我没有太强调三峡的背景,因为那样反而会丢掉大的中国背景,电影里面阐释的最当下的中国人状态,这是最吸引国外影评人的,他们总希望从我的电影里面,看到中国人发生的最新鲜的感情变化。
从艺术角度来说,大家谈得更多的是电影方法的新进展,包括在纪实美学中融合了超现实的方法,包括风格上回归到东方传统经验,大量卷轴画的移动,对人物的介绍,也是以前东方电影缺少的。他们能感觉到虽然是现代中国故事,但镜头的运用有非常多的中国古典传统美学经验,包括色彩的处理,参照青绿山水的山水画处理方法。
中国那么大一个国家,总要有自己的声音发出来,电影是非常重要的发声方法。没有中国电影把中国人正在经历的事情介绍出来的话,中国还将是一个陌生的国度。有中国记者问我为什么参加电影节。我们这个行业里面,就好像做航天飞机一样,无所谓中国的航天飞机还是美国的航天飞机。技术是一个统一的技术,电影也一样,电影是没有国界的,我们应该积极参与到国际视野里,强大的国家一定要有强大的影像输出,把我们的民族经受的东西介绍出来。不要再把中国变成想象中的国度,它是可以感觉到的,可以亲历的。有人说看《三峡好人》的时候,好像有人和人直接抚摸一样的感受,这是电影的价值。
我在三峡差不多有一年时间,为故事片前后6次去了三峡,实际拍摄有3个月。拍摄非常顺利,整个团队合作了10年,非常适应我的即兴拍摄。制作的压力来自于战线拉得很长,一般电影并不怕你拍得长,而是怕你中断,但是为了奉节变迁的情况,我们中途必须回来,拍一段时间回来一段时间,这样在调动资源和演员上,有非常大的挑战。你不能一直呆一年,但是你必须把这一年它真实的变化拍出来。变化完的中国,基本资源的分配、社会秩序都有自己的面貌,这是中国人迎来更加自我化的时代,可能我们逐渐从群体生活中改变过来,在自由经济背景里面去生活、去适应新的变化。
纪录片《东》也有自己的发展,小东画了一张画之后,突然想去曼谷,画11个女人的故事,就变成11个男人和女人的对比,我的纪录片也就到了曼谷拍。三峡只是纪录片的三分之一,三分之二是曼谷的部分。纪录片是从一个公共艺术家的角度展开的,更想描述宽泛的亚洲问题,所以有非常多的形而上的思考。
有机会在世界各地旅行,我觉得以前我们太强调不同国家、不同文化的差异,但我现在会越来越强调人的相似性。特别是在亚洲,大家生活状况都差不多,这种类似和共性是我们想强调的。纪录片以河流为背后结构,长江边也好、湄公河边也好,都是人类最早发源的地方,今天遭到了发展的挑战。纪录片结束在曼谷自由市场,一个盲人在唱歌,穿过这个市场。我觉得这就是亚洲今天的景象,变成了一个市场,供人旅游和消费的地方。
《共和国新报》的评论是:“从这个电影看到了日夜不停运转的亚洲,也看到没有休息好的亚洲。”我觉得这种解读非常接近我拍片的感受——一种拥挤、疲惫、孤独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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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人导演与金狮
戛纳电影节、威尼斯电影节、柏林电影节是最重要的3个国际电影节。中国内地导演曾4次在3大电影节上获得最高奖:张艺谋获得两次威尼斯金狮奖、一次柏林金熊奖,陈凯歌获得一次戛纳金棕榈奖。
侯孝贤在1989年(《悲情城市》)获得金狮奖,张艺谋、蔡明亮也曾得过这个奖,张艺谋的两次分别是1992年(《秋菊打官司》)和1999年(《一个都不能少》)。
2004年,在中国工作多年、担任过张元的《看上去很美》、刘冰鉴的《春花开》等影片制片人的马可·穆勒就任威尼斯电影节主席。之后,中国元素明显受到重视。去年,李安夺得金狮奖,李玉、关锦鹏也各有斩获。今年是“中意文化年”,华人导演在威尼斯更威风八面,除贾樟柯夺得金狮奖外,电影节重要单元“地平线”的头奖也被中国导演刘杰的处女作《马背上的法庭》夺得,张元还在电影节上领取了梵蒂冈为电影而设的罗伯特·布莱森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