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年前,45万美国青年像听到上帝召唤一样开着摩托车、二手汽车奔赴纽约州苏利文县(SULLIVAN COUNTY)的雅斯各(MAX YASGUR)牧场,亲身参与了摇滚历史上最伟大的传奇:伍德斯托克。35年后,一万多名15岁~40岁的中国青年背着帐篷、大号军用水壶、啤酒、草绿色军挎、望远镜,乘坐火车、飞机、大巴奔向贺兰山,希望能够亲身经历一次中国的伍德斯托克,银川市内三星级以下的宾馆因此爆满。
吸引这些人的,是大红海报上那些早已写进中国摇滚历史的名字:崔健、何勇、张楚、罗琦、黑豹、唐朝,还有那些早已在摇滚乐迷中口口相传但极少参加面对普通大众的大型演出的名字:布衣、子曰、二手玫瑰。在之前的媒体宣传中,8月6日~8月8日在贺兰山举行的“中国摇滚的光辉道路”将成为中国摇滚历史的新起点;在三天的演出结束后,贺兰山摇滚音乐节,以至少100万元的盈利额度成为中国摇滚历史上规模最大,商业操作最成功的大型音乐节。
谁在买单
银川市内铺天盖地的广告牌和条幅宣告着第5届摩托车旅游节的开始,这一和音乐节同时举行的活动拥有同一个场地:银川市西侧30多公里处的贺兰县艾克斯星谷,与活动同时亮相的,还有12座由王广义、何多苓等12位当代艺术家设计建造的个性化建筑:贺兰山房。
作为三个项目的总投资人,陈嘉这个名字近来频频出现在媒介上。
陈嘉是宁夏民生房地产公司的董事长,也是艾克斯星谷旅游发展公司的董事长。宁夏民生房地产公司目前拥有3亿多资产,在银川投资建造的民生花园目前每平方米售价2800~3500元,对月收入在600元到1000元的银川普通市民来说,这是一处只有有钱人才买得起的高档房产。在贺兰山房建成之前,最能说明公司实力的,是银川政府在举办亚洲知名的银川摩托车运动旅游节连年亏损的情况下,将今年的第五届以1200万元的价格承包给陈嘉,陈嘉将比赛场地安排在艾克斯星谷。
陈嘉给摇滚音乐节投资200多万元,这200多万元使黄燎原拥有了一个连大型流行音乐演出都不敢奢望的现场:一个人工打造出来半圆形可容纳5万人的山谷。这片今后将成为艾克斯星谷演艺广场的山谷原本是一片天然的坡谷沙地,黄燎原他们找人从斜坡往地下挖,挖深了以后,又从地下往上垒,垒出缓和的边缘。舞台有1.8米高,300平方米左右,背后是树,四周有防风林,为了给观众一种更为天然的感觉。场地里种了麦苗,所有设备都从北京空运到现场,装了10辆10吨的集装箱车,灯光音响的工作人员有42人,聚集了中国最好的几位音响师,仅主调音响师就有两三位。
然而对陈嘉来说,最大的手笔依然是贺兰山房——12栋房子造价2000万元。加上地皮购买、相关设施的建立,陈嘉投在6700亩的艾克斯星谷上的资金共计5000多万元。
陈嘉投资贺兰山房和摇滚音乐节本来是为了发展旅游地产。银川市周边的旅游线路分为东西两线:东线是沙湖自然景观,西线是镇北堡影视城和西夏王陵。艾克斯星谷在被陈嘉买下之前叫做金山乡林场,距银川市一个小时车程,正处于西线两个景点之间,与沙湖遥遥相对,沙质绵软、地势开阔,正是一个发展餐饮、娱乐、旅馆的黄金地点。
陈嘉原本希望这里能变成一个亚洲的“拉斯维加斯”,成为亚洲旅游版图上一个显眼的亮点。这个“拉斯维加斯”将拥有一个与国际接轨的摩托车动力主题公园、一个大型葡萄酒制酿基地、许多可租可买的休闲别墅、酒店等等。但由于全部设施所需资金实在太庞大,大约需要10个亿人民币,陈嘉决定先投资一些局部项目来“亮相”,这个“亮相”被陈嘉锁定在四个字:“附庸风雅”。“这不是一个好的词,但是说明了人们的一种希望向文化靠拢的心态。”“都是住房子,你可以说,我住的房子是王广义设计的——多棒啊。”
贺兰山房被建造起来的初始目的是做别墅、酒店、酒吧。但在实际施工过程中,艺术家们天马行空的想象力使每座房子的建筑面积大大超过了计划中的400平方米,房子之间的间距也人为拉大,这使得这些房子对家庭来说过大而对大公司来说又过小,更近似于昂贵的艺术展品。而陈嘉从潘石屹的长城公社上得到启示:长城公社或许不赚钱,但直接带动了SOHO2项目的发展,陈嘉说,事情做到这一步,即使不赚钱,也能告诉大家你有这个实力:“很多企业拿钱打广告,但大家都会觉得广告是假的。但是我今年能在艺术界、音乐界做这两项惊天动地的大事,就有了历史价值,历史价值会直接带来现实价值。”陈嘉判断,这次活动过去之后,贺兰山房即使只作为艺术品,其价值也应该能上升到1.5亿人民币。因此,面对“艺术家烧投资人的钱”的说法,陈嘉显得不屑一顾,他说,说得粗点,大爷有钱让你烧,只要你能烧出东西来。
和陈嘉一样想得开的还有神舟国旅旅行社。据神舟国旅这次项目的负责人张彦龙介绍,作为音乐节的合作方,神舟国旅原本希望借音乐节做一次从传统旅游向主题旅游转型,即以一个大型活动为依托,为参加这个大型活动的人提供交通、食宿、观光。在计划中,神舟国旅将从北京、西安分别开出一列直达银川的摇滚专列,但由于时间太仓促,报名人数不足,摇滚专列未能开出,只是意外地开出了110人的摇滚专机,每人2780元包来回机票、门票、食宿、旅游。张彦龙说:“这次摇滚节并没有让神舟国旅赚到钱,但比起来,积累的经验和开拓的领域显然更为重要。”
是“中国的伍德斯托克”还是“摇滚版同一首歌”
35年前,伍德斯托克音乐节的发起人将预算定为50万美元,希望能够卖出10万张票,每张5美元。没想到几天之内45万人的蜂拥而至使收取门票变成了一件不切实际的梦想,而这场狂欢最终的花费是240万美元,投资人约翰.罗泊茨(JOHN ROBERTS)几乎破产,不得不动用整个家族的力量来还债。1994年,宝丽金和百事公司出资3000万美元举办“重返伍德斯托克”,会场中可乐2美元/罐、门票135美元/张、节目单16美元/份、T恤32美元/件、冰棒3美元/根,会场中的900家小吃店还要每家缴纳1万美元的租金,其高额利润使同样的活动在1999年又原地COPY了一次,一个自由精神的神话彻底成为一个成熟的商业运作的模式。
同样的轮回发生在贺兰山,尽管投资人陈嘉始终在强调“不以赢利为目的”,贺兰山摇滚音乐节的商业指向却是从一开始就旗帜鲜明。策划人黄燎原在现场发出了“商人是伟大的”的呼声,他说,他在《北京青年报》写了一年的专栏呼吁摇滚乐要和商业结合,因为只有这样摇滚乐才能和孙楠、那英一样成为音乐市场的主流,打破目前这种唱片公司不签摇滚歌手、评奖不带摇滚乐玩的现状。
商业烙印清晰地打在每一个环节上:限量发行的《中国摇滚的光辉道路》图书;总数只有100个的草绿色军挎;30元/瓶的青岛啤酒; 2元~10元/瓶不等的矿泉水;380元/3天的演出套票。
门票卖出一万多张,就演出而言,这是一个盈利的数字。对策划并举办过同样以“中国的伍德斯托克”命名的丽江雪山音乐节的崔健来说,这是个令人感慨的数字。2002年的丽江雪山音乐节以环保为主题,得到了当地政府支持,也成为到目前为止中国摇滚乐迷心目中最具有“伍德斯托克精神”的音乐节,但从商业运作上来说却是失败的:现场去了1万多人,购票入场的不足半数,首日180元、次日150元、两日240元的门票在演出当天便打了5折。
其实,盈利的结果几乎是从乐队的选择那一刻起就决定了的。丽江雪山音乐节的演出者是崔健、爻释-子曰、舌头、窦唯-FM3、朱哲琴、王磊-泵、废墟、CMCB、野孩子,许多乐队都是圈内人熟悉,而一般人知之甚少。而贺兰山音乐节的名单则是全明星阵容,从第一代的崔健到第四代的二手玫瑰。黄燎原说他开始想做“百团大战”,从国内目前存在的约1万支摇滚乐队中挑选出100支新乐队展示给观众;这个方案被陈嘉给否决了,陈嘉说:“100支新乐队的知名度太低,只有圈子里的人知道,在银川这个小地方没有人会感兴趣。”
事实证实了陈嘉的判断,现场去了3万多人,有许多人并不热爱摇滚乐,但他们知道崔健、唐朝、黑豹。从现场的气氛上看,尽管很多“老”乐队确实疲态已现,比如唐朝乐队已经不得不降调演出,张楚唱第一首歌的时候因为忘词困在台上十几秒钟,汪峰从唱腔到台风已经彻底地“华纳”化了。但他们熟练的控场能力和现场技巧依然造就了乐迷们连续三天的激动和兴奋,连续三天的全场大合唱。
在成熟的商业运作下,“安全第一”成为这次贺兰山音乐节的一大原则,甚至是目的:“做这次演出的一个目标,是想促进摇滚乐向主流发展,希望给大家看到,摇滚乐是安全的,是给大家带来快乐的。”黄燎原这样说。这一目的也是陈嘉选择用“老”乐队的重要原因,“新乐队的现场无疑会更有激情,他们会从很高的台下跳下去与乐迷交流;但是同时现场气氛如果过于高涨,显然会增加不安全的系数。而那些老乐队的舞台经验很丰富,能够做到既把观众的情绪鼓动起来又有一定的控制”。
既让乐迷开心,又做到有组织有纪律,这是整个组委会的共识。基本上,这次音乐节做到了这一点。8月6日的第一场演出前,观众和舞台之间被划出了50米的距离,这50米距离引起了乐迷和乐队的双重不满。王磊乐队上台时颇具煽动力地冲着乐迷大喊“我的音乐是给你们听的,不是给媒体听的!”“音乐需要身体!”这些口号引发了乐迷向舞台方向的第一波冲击,有乐迷试图冲上舞台,被治安警察现场请走。
陈嘉说在那时大家都捏着一把汗,他对黄燎原说,你可别害了我,不行的话活动马上就停办。但是王磊乐队马上就停止了对乐迷的煽动开始演奏,现场情况逐渐稳定下来。在此后的三天演出中,主办方及时调整了场地,将警戒线设在距舞台较近的地方,给乐迷更多空间,同时将维持治安的警力;人员均匀分布在乐迷中间,冲突没有再发生。
崔健对现场的组织十分欣赏,他说:“能够让大家觉得摇滚乐没有风险,能给商家,给当地政府创造更大的效益,就是这场演出的成功。”他认为,贺兰山下的这一场摇滚音乐节,将会是中国摇滚乐进入主流观众视野的一个起点。
更为开心的是黄燎原,毫无疑问,这场演出达到了预期目的:大家都高兴。银川市宣传了城市形象;投资人获得了商业和社会效益的双重回报;观众获得了娱乐、怀旧和感动;乐手得到了演出机会。黄燎原已经决定,11月在深圳再举办一场将摇滚乐、古典音乐、电影音乐打通的音乐节,同时,在他脑海中,明年在井冈山的摇滚节也已经显露出了雏形。显然,对他而言,贺兰山音乐节最大的意义或许不是什么纪念也不是什么理想,而是建立了一个可持续的商业操作模式,就像《同一首歌》那样。
这没什么不好。即使是对摇滚音乐人来说,他们也早已不再认为摇滚乐和商业之间有什么不可逾越的鸿沟,借这次音乐节为自己的新专辑做推广已经是大家心照不宣的秘密。回来的罗琦表示她现在更愿意被人称作“音乐人”:“其实我觉得所有的音乐都可以和商业结合,不用像10年前分得那么清楚:摇滚圈的,流行圈的,真的没有必要。”而张楚也表示,从前总想用摇滚来唤醒民众的精神,但和10年前相比,现在音乐已经变成了一种生活,变成了一种消费和基本建设,他只希望能做出一些好听的有个性的音乐。
演出的最后一天,重新站在舞台上的何勇依然以“银川的姑娘们,你们漂亮么”向观众打着招呼,依然和观众们探讨着“交个女朋友,还是养条狗”,但是他随即给出了标准答案:“找个养狗的女朋友。”1969年,当摇滚乐还仅仅是《光荣与梦想》中所说的美国社会政治和经济的影子时,尼尔-扬(Neil Young)和数十万人一起大喊:hey,hey,my,my,rock and roll will never die!他没能说明摇滚乐为什么不会死。1994年,当摇滚乐早已和一代人一起成长为美国社会的主流文化,柯特.科本的死彻底宣告了美国地下摇滚的结束和电子音乐的兴起,乐评人西蒙.雷诺兹在《连线》杂志上发表了一篇文章,提出了“后摇滚”的概念,认为摇滚乐似乎越来越适合在家中聆听,而不是在现场跳动。2004年,在中国,摇滚乐在经过20年的发展后正在贺兰山下努力地向成为社会主流攀爬,黄燎原、陈嘉、18支乐队和武警们一起以“找个养狗的女朋友”式的答案给了前辈们一个古怪的、来自遥远时空的回应。记者马戎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