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径自打开镜头,将田壮壮拉到已被冬日晨光照耀的阳台,阳光悄悄斜射进来,给他长满胡须的阴郁的脸上增添少许明亮。 田壮壮
同样是电影世家,但比起陈凯歌,田壮壮则显得非常的平民化。
命运多舛的第五代导演相当长的时间内都在审查的门坎上跌倒又爬起来,爬起来又跌
倒。作为观众和记者,理所当然会对他们投入更多的同情与关注。
因为《蓝风筝》能否在国内上映的敏感问题,我决定采访这部影片的导演田壮壮。“别说了,反正也毙了。”他沮丧地表示拒绝。“正因为它被枪毙,我才要采访你。”我说。
他最后只好同意,约好在他家相见。那天,我如约赶至,他却不在家,保姆称送孩子上学还没回来。我打量他的家,从各方面看,我都感觉他似乎没有长期扎驻这里的意思。
很快,他满脸烦躁地归来。抱歉。他气愤星期一道路非常不畅,更气愤加油站极为稀少。那时北京私家车虽然还没形成燎原之势,但市内加油站却已经是车满之患。他解释本计划能提前在家等我,不料竟然为了加油而排队20多分钟。
虽然我表示谅解,但他依然是愁眉不展、一脸阴沉。作为一个导演,自己辛勤几年拍摄出来一部影片,还未公映却先被打入冷宫,心绪肯定是非常糟糕的。我突然有些后悔执意来采访他,在这个时候逼他谈已经流产的影片,是不是往他伤口上撒盐?
上午的阳光悄悄斜射进来,给他长满胡须的阴郁的脸上增添少许明亮。关于《蓝风筝》我们沉重地谈了约一个小时。我建议为他拍照,他苦笑道:“免了吧,瞧我目前这德行……”我径自打开镜头,将他拉到已被冬日晨光照耀的阳台,对他讲:“这时拍才最有意义。”
他不情愿地侧站在阳台,眼睛微微眯起,不敢直视上方。我让他将身子向朝阳迎去,并建议他略微有些笑容。他凝视着我的镜头,始终没有露出笑脸。
采访影视圈,一般来说是在轻松、欢快的气氛中进行,但这是仅有的几次让我感到压抑的采访。事后,我以很中性的笔调写了一篇《蓝风筝,何日放飞?》,虽然我很同情田壮壮的遭遇,但我不想给他平添新的麻烦。我只是对关注这部影片命运的读者有所交代。
然而,麻烦还是出现了。不久,东京电影节的上空放飞了“蓝风筝”。国内外一片哗然,田壮壮因此被迫离开了他事业起步的摇篮——北京电影制片厂。此外,他还与数个犯有同样“私自将影片送到国际电影节”错误的更为年轻的导演一起被吊销了导演的执照。
这一次,我没再采访他,但在一次大型的酒会上,采访了当时的北影厂厂长。这位年事已高的厂长用充满官腔的词句,避重就轻地谨慎回答我的提问,因为没有新闻价值,我既没有发表,也根本没写这篇文章。
1995年的正月,对于被“封杀”一年多的田壮壮来说,是个明媚的春天。一年虽然并不遥远,但对于从小就对电影艺术、对北影厂有感情的田壮壮来说,在被剥夺了“拍摄资格”以后的日子里,却是非常漫长和遥远的。内心一直没有放弃对电影事业的关注,当他与张艺谋、陈凯歌等老同学在外景地相逢,看着别人在“风月”下“摇啊,摇”时,内心无限感慨。他四面八方的同学何平、黄建新、侯咏、李少红等第五代导演们都在创作着、前进着,他自己的艺术生命会停止吗?北影厂的新厂长为田壮壮的重新启动起了巨大的关键作用,经过一系列周折和铺垫,广电部终于下发了一份文件:现鉴于田壮壮同志对在影片《蓝风筝》拍摄过程中违反创作管理规定的错误有所认识,表示今后要遵守有关法规,努力拍好影片,为发展中国电影贡献力量,经研究,从即日起恢复其拍摄影视作品的资格。
我很快去北影厂剪接室二楼,在“北京吉光文化传播中心”牌匾的指引下来到他的新办公室,想看看以一个文化公司经理的身份重新回到北影厂的田壮壮是什么样子。但第一眼看见的则是镶嵌在镜框里并且悬挂在墙壁上那份解禁的文件。看看那镜框中的文件,又看看田壮壮,我总忍不住想笑……
这时田壮壮的脸上,依然没有多云转晴,一脸的胡茬永远附着忧郁。我坐在他办公桌的对面,翻看他给我的名片:一张赫黄色公司通用的名片。他信手将名字与呼机号码倾斜地填写,但是没有具体职务和头衔。
他称目前他为策划而非导演。他以焦虑的心情缓缓地谈到年轻一代导演的处境。认为“这些孩子(当时刚刚在30岁边缘)挺有才华,有前途,可惜现在浪费着光阴”。他认为他们正处于创作的旺盛期,如果及时提供机会,他们很快会纷纷有所建树的。但是,他们中很多人也是刚刚被解禁,需要一定的恢复期和适用期,需要投资人认识和赏识他们,需要观众得知和欣赏他们。而田壮壮认为目前自己能够做到的是帮助他们剧本策划、联系演员和筹措资金,但他坦率而感伤地承认:无法保证帮助这些年轻人尽早走出沼泽。
他忧虑地讲:“如果电影事业出现断代的话,其后果更不堪设想。”从日本回来他感触最深的就是日本电影的断代问题。日本同行不无羡慕地对他说:“尽管你们有诸多的困难,但你们整个电影事业却依然比我们辉煌。”
他给我介绍了王小帅、路学长等年轻的导演,让我更多关注他们的艺术生命和作品。“我最好的时光逝去了,希望在他们那里……”他若有所思地看着我,停止了话语。
事后,我分别不同程度地接触了“第六代”导演的几个代表人物。他们首先异口同声地对田壮壮表示了由衷的感激和敬佩,尽管他们不可能因为有田壮壮的呵护与扶植从此一帆风顺,但是他们被田壮壮甘当人梯的牺牲精神所深深折服。
一年过后,王小帅和路学长的两部影片又搁浅了。两个年轻的导演都分别通告了我他们再次流产的“噩耗”,我没有安慰他们,因为安慰是多余的。我给田壮壮打电话,告诉他我知道了两部影片的结果。他语气平和地说:“是我让他们通知你的。”
自从田壮壮复出,如今已经五年多光景。我不无遗憾地看到:现状远没有当初田壮壮设想的那样美好和顺利。王小帅等早已错过了最佳的创作时期,他们的作品依然是在半明半暗的状态里挣扎。曙光的到来,可能还要耐心等待一个相当长的时期。
前不久的一次电影界聚会,我见到了发福变胖的王小帅。5年不见,他已经认不出我。而我从他身上再也找不到曾经的朝气、活力和敏锐。他显得忧郁而沉稳,俨然一副中年人的样子。我希望是我的错觉或判断的偏差,担心王小帅的状态是他们所谓第六代的缩影。(伊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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