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子堃
在楼下的右侧一片碎石瓦砾上,我发现前面楼里的人来这里大兴土木,好像要建造一个简易的活动房。我们整个楼的居民都惶恐不安起来,原来施工大汉海子是小区的知名人士。多年的牢狱经历,使海子成为凶神恶煞的象征和震慑顽童的法宝。众人对家门口即将竣工的建筑的恐惧,胜过小国总统对突然闯来的美国航空母舰表现的不安。
当我再次外省归来时,小巧的活动房早已作为水果店开张营业了。色彩斑斓的水果拥挤在窗外,飘送阵阵清香。一片鹅黄的柠檬后,露出一张灿烂的少年面孔。看到我过来,他用浓重的乡音朝我叫道:“新鲜的柠檬,便宜啦!”
16岁的少年小军,来自河南信阳。几年前,父亲驾驶的手扶拖拉机在一个黑暗的雨夜滑向河渠,车毁人伤。多病而无钱医治的母亲拖着病身子,长年累月艰辛地在山上种茶、采茶。三年前,要进城打工的姐姐被人贩子拐走至今下落不明。一个10岁妹妹早已辍学在家照料父亲和承担全家做饭的重任。小军两年前就来到北京,弱小的身躯拼命蹬踏三轮车,跟着同乡远房叔叔沿街收购废品。
蹲过大狱的海子偶然见到小军后,心疼他便拉他在饭馆里端盘子。天有不测风云,小饭馆在市政府“还道于民”的政策中被夷为平地。于是,海子又相中了这片空地,迅速支起了水果摊。
小军终日忧郁地坐在鹅黄的柠檬前或者粉红的蜜桃后,尽管营业时间属于24小时便民店的类型,但生意依旧非常惨淡。海子很快又安装一部公用电话,人气渐渐上升,小军愈加忙碌,笑容也渐渐多了起来。
每天出入必须经过水果摊,因此和小军很快熟悉起来。他总问我:“您怎么不买水果?”我说懒得洗,又不会削皮。他乐了,取笑我“哼,吃都嫌麻烦。”但以后每当我深夜回来时,他总削好一个苹果或者鸭梨给我留者。我知道他不愿让别人看见,更怕被海子发现。但无论我怎么给他钱他都坚决地拒绝。我问为什么?他说:“您是一个好人。”我奇怪,问他根据是什么。他说北京人看不起外地人,尤其是河南人。为此,他常常痛苦地隐瞒自己声誉欠佳的籍贯。但我对他友好和平等。我听后非常难过,小军的要求实在太低了!只要不歧视他就是好人。
他慢慢讲述了他不幸的家庭,我同情却又无能为力。小军人穷但活得有尊严,开始,我曾几次想送他物品均被谢绝。过了一段时间,他才渐渐接受。第一次把收录机送给他时,他非常高兴,以后,那个水果店里总传出说评书和流行音乐的声音。我有时送他一些新闻发表会带来的体恤衫,他喜欢得爱不释手,第二天就立即换上。但当我把旧电视搬给他的时候,他拒绝了,因为怕海子老板骂他耽误正事。
有小军熬夜看摊,我晚上回来再不必担心找不到车位。他不仅总给我预留一个进退两便的车位,而且还跳出店门,站在我的车头前为我指挥,“把轮打死,对,倒,倒!”如果偶尔我回来太晚,小军为我预留的车位被侵占时,也不用怕,随便把车停靠他的门口,手刹不提起。第二天黎明,他会用力慢慢地将车推开,直到停泊在一个不妨碍他人的地方。
冬天到来的时候,活动房寒冷无比。没有任何取暖设备,小军瑟瑟发抖地绻缩在小店里,耳朵和手指都懂得通红。即使这样,如果一场大雪后,小军不仅会将楼前扫净,还肯定顺手将我车上的积雪扫掉。我起床推开窗子时,他往往正向上眺望。在银白色雪地的映衬下,他冻红的小脸格外醒目。
春节前夕,我随便叮嘱他一句:“快过年了,你注意点儿,千万别被盗,每逢年过节时外地人作案就多……”他垂头半天不响。我问怎么了?他委屈地说:“伊夫老师,我也是外地人呀,您包括我吗?”我悔恨自己的过失,为无意中伤害了一个人的自尊深感不安。连忙道歉,他笑了“其实我知道您从没那样看待我,但我还是心里不好受。”
一年四季,小军永远守着他那四平方米的水果摊,即使是过年期间。当我出游回来时,问他怎么过年的,他无奈而苦涩地说:“跟平常一样。听人家放爆炸,看人家吃鱼虾。”海子让他可以关门一天,于是他喝了三两白酒,闷睡一日。
自从出现水果摊,小军每天坚守岗位从不缺勤。我试探性问他是否与父母关系不愉快。他的回答让我更加辛酸。“我可想爹娘了。但回一趟家路费太贵,来回100多元呢。”
两年后的一天晚上,我停车时连揿三声喇叭,小军也没出来迎接。第二天,海子告诉我小军奔丧去了。“这孩子又仁义又可怜,他妈病死了。没钱治,生给耽误死的!”海子沉痛地叹息,全无曾经为罪犯的冷酷。一周后,又传出了小军叫卖的声言,我看到他臂上佩戴黑纱,面容憔悴,眼神比过去更加忧郁和迷惘。我不敢慰问他,只给他拿些画报(平日里,他总提出借书请求,可让他挑选时,却总拣花花绿绿的画报。)和磁带。这一次他摆摆手,说不想看。我收回画报,把一盘磁带放进收录机,拧开按键。他用请求的目光对我说:“不听了,心烦。”
半年后,水果摊属于违章建筑被强行拆除。小军从此消失在我家楼下。当我从外省归来时,海子告诉我:小军去了一家施工队当泥瓦匠。孩子临走时让我转给您一个纸包。我打开这个脏兮兮、皱巴巴的纸包,一股浓烈的茶香扑鼻而来。纸上有几行幼稚字“这是家乡的特产,。我娘自己种的、烘的,我本想等您生日给您的。”我接过轻飘飘的“信阳毛尖”捧在手心,却感到分外沉重。
大约又过半年,海子风风火火地跑到楼上通知我:“小军从脚手架上摔下来,人八成儿不成了。他北京没有亲人,施工队找到我。让我处理后事,您能跟我去吗?”我被这个突如其来的噩耗吓懵了。当我们火速赶往医院时,血肉模糊的尸体已经被送往太平间。抢救的医生简捷而平淡地回答我们:“送来就已经晚了。”
我设想着小军从高高的脚手架上坠落的刹那,该是怎样的恐怖?不满20、鲜活的生命就这样轻易地被意外事故褫夺了。这个年轻又饱受苦难的生命,只因生在一个贫困地区的一个贫困家庭而决定了他一生沉重而悲惨的命运。
如果在城市,这时的小军应该会在大学的教室里听课。但命运对他是不公平的,让他只能永远困守在四平方米的小小水果摊前或者高高且危险的脚手架上,让他过早承担更多生活重压的同时,还承担着生命的风险。
我忘不了小军那朴实、灿烂的笑容和忧郁、迷惘的目光,绚缦的水果摊能够彻底消逝,但对一个生命的回忆和怀想却是难以磨灭,虽然,回忆和怀想时总被痛苦深深地噬咬。
与海子沉默地回来,我拼命回想小军生前的一些微小追求和希望,突然记起,他说如果有钱时,一定买一架望远镜,然后去登山……
第二天,我转了几个商城,最终挑选一架很气派的苏式望远镜。我想象:被命运困囿的小军,兴高采烈地颈挎望远镜,一路小跑地攀登到山巅,迎风而立,微笑地眺望远方,他也许难以脱离脚下的活动房,但他可以借助望远镜让视野冲出狭小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