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水年代
夜里醒来,恍惚间以为是在老家的床上。眼睛渐渐适应,看见了凌乱的写字桌放着纸巾、面包、圆珠笔,看见临时衣柜支离靠在墙角,看见水渍斑驳的墙纸,看见分不清颜色的窗帘,以及窗帘外隐约流动的霓虹光影,才意识到自己孤身在上海。静止在沉沉的黑暗沉沉的夜声色中,忽然有一阵止不住的慌张。就好像大学刚毕业留在上海的起初几天,每每孤独
无助,心似乎要被掏空一般。许多年独自在别人的城市里打工,我早就学会了专心致志气定神闲地应付一切的本事。但现在,在夜里,我又重新看见了自己一个人的影子,重温了孤独与软弱,听凭内心城墙兀自瓦解而无力修缮。虽一瞬间也已久违。因为易良去了日本的缘故。
他曾是我的大学同班同学,我们班唯一和我一样来自那座南方滨海小城的同乡,但我们不熟,谈不上交情,是最普通的男女生关系。每年往返他火车我飞机,彼此都没什么相互照应的。想起来,他成绩好得很,当大多数人在及格线上挣扎时,他能拿七八十分,每年领取奖学金如探囊取物。但我素来散漫,不惊不羡,亦不曾青眼相加。我没事便在图书馆读闲书,那里倒是常见到他。见到了,只是微微点一个头,礼貌而疏远,搭讪也鲜有一句。
再遇上他大约是毕业那年的秋天,彩霞满天的黄昏。城市实在狭小,每次逛淮海路总能碰到个把我在上海有限的熟人,好像大家都无处可去似的。遇上易良当然也是在淮海路上,排队买麦当劳,他先看到我:哎,是你!真巧!故作亲热,满脸堆笑,连续剧里好友意外重逢的标准表情标准台词,一下把我们的关系升了好几级。我也顺水推舟,是呀是呀,不容易。那时大伙都初出茅庐,觉悟到人际关系是生存第一要领,于是把热情和笑容像大红花一样别在脸上,个个都欢天喜地奔小康的样子。
一起坐下聊聊是例行程序,然后交换彼此地址电话。分手的时候华灯初上,一个向左走,一个向右走,我一转身却看不见他的人了,两眼像箱子,收拾了两箱杂乱无用的人群和景物。晚风把我的长发远远吹向颈后,脸部一览无余,有面向大海的感觉。我不自觉地深深呼吸,转过身,心底浮起一个词,"他乡遇故知",后知后觉了。
说起来扫兴得很,自那以后的这么些年来,我和他常一起吃饭、聊天、通电话、看电影、出游,他笑言,在我身上把所有追女孩的招数都实践了不止一遍,但我们只是纯粹的朋友。大家年纪也都不小了,在一起却依然一个金童一个玉女,彼此心无杂念的样子,一本正经得很。朋友关系是个无限循环小数,无休止地循环,没有改变和进展。
易良的长相是《诗经》般的"温柔敦厚",刚柔并济的风格。走路快而稳健,仿佛一脚能踩死一只蚂蚁,不会多踩一只亦不会漏踩一只。健谈,说话却不紧不慢。你再急,他的节奏一样出奇地稳定,直到把自己的想法讲清楚。你会不小心被他的幽默逗个人仰马翻,但他听别人的笑话最多也不过撇撇嘴角。我这时信服了大学里他招那么多女生注意的理由充足,尽管当时对此人不以为然,以为不过是个会读书的老实人。这才知道自己的想当然有多谬误。易良语录:这部电影不那么糟的,看了再下结论吧。人亦如此。
我是寂寞女儿心,喜欢站在自己的小阳台上,捧一杯清水,不时喝一口。吹吹晚风,眯起眼睛看那个贴着城市民居剪影的桔色夕阳。有时候易良在身边,于是侧过头看看他,心想要能和这个人手牵手肩靠肩的多好。但我不曾说过什么,怕说了,就破坏了些什么。
他的心却很满,排满了未来五年的奋斗目标。在望向远方的时候他的眼睛会燃烧起火苗,那不仅仅是太阳的反光。但那也不是什么理想的光芒。他是我认识少数几个毫无野心却意志坚定的人,他的朴素的愿望是不断用成功证明自己。我讽刺他是成功上瘾者,不懂得享受生活。曾有一回他半信半疑地接受了,说要像我这样没有计划自由散漫地过两天,爱干什么干什么。两天后他告诉我,这实在无聊,他发现自己爱干的事就是订一个目标然后为之努力,并为自己荒废的时间充满负罪感。我们各自为自己对生活的理解及各自的生活方式在对方面前怀有优越感,幸好我们不是哲学家,可以免却争吵,甚或决裂。
后来,他在自己的部门里业绩突出,被选派往日本任职。
飞机上天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像一只行李箱子,被遗忘在异乡的土地上。我在这座张牙舞爪的城市里感到孤立和寒冷,我渴望有一个人把我捡回家,也许是旧主人,也许是另一个人,再安置在一个稳妥的角落里。易良回不回来,我们是朋友或情人,这从来都不是我关心的问题。人来人往的世间,相遇相知相伴一程,有过的,都是真的。这样就好。
不过一些小悲小喜,只有自己记念。(文/赛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