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晶/文
这一个月,连续很多次在数个城市之间做三角飞行。
不得不承认,很疲倦,上飞机后第一件事,是占好一整排座位;飞机起飞后第一件事,是盖上毛毯倒头大睡。有时下飞机之后,要接着坐五小时的车去另一个地方,我也必
须在后面的座位上平躺着,因为腰椎间盘突出的困扰。
然而,写下上面的每一个字,我都在想,这些,是不是自恋的表现?
都市里的年轻一族,是越来越和他们的前辈们不一样了,他们年轻、衣食无忧、穿梭在写字楼与商场和众多的娱乐生活中间,拥有手机、电脑、一柜子衣服甚至存款和房子、车子,这些他们的前辈们在与他们同样年际时想都不敢想的东西。然而天晓得,这些年轻一族,并不快乐,或者,至少没有到达理论上他们所应到达的快乐程度。在深圳上班时,坐在车上,窗外擦身而过的公交车中有很多张那样的脸,麻木,厌倦,不耐;华强北一带衣袂飘飘的许多白领男女,亦是那种面带戾气。清晨的阳光,显然并没有打动他们,倒是骑着自行车的送报人,说说笑笑歪歪扭扭地在晨曦中前行着,自行车后架上的沉重布袋和他们脸上干净明亮的满足与愉悦,都让我感动,让我想起《偷自行车的人》中男主人公获得新工作后的第一天在晨光中带着儿子骑车去上班时的画面。
《早安,夜车》里那四个离开学校四年、走上社会四年的男孩、女孩,大概也经历着这样的不快乐吧?曾经那么无忧的日子,打排球,嘲笑那些以票子、车子、房子为努力目标的社会人,坐着巅跛的公车去远行、看星星,经历一切新鲜与美好。然而,日子会过去的,新鲜也终会过去,这样的日子过上四年,即使无关情感,也一样会有或痒或痛的心理。心情开始在黎明与夜幕中漂浮游移,那个曾经用好奇欣喜的目光看待一切的生命,被自己无力突破的茧包住,闷,抗拒,怀疑,直到想要离去。太自然不过的一个过程,在我们身边每天发生,从工作到感情、到婚姻,这个规律始终有效。当然,也有媒体把这部戏的焦点定在探讨同居问题上,甚至眼里只有“泳装”和“脱衣”这一件可以写的事,我不得不原谅这种媒体长期为了讨好和抢夺读者而患上的病。而那些只懂得这样去看戏和写戏的记者,相信用不了多久,就会厌倦自己这份看来不错的工作,因为这份工作已经很不仁慈地让他们丧失了真正去思考与感受的能力。
生活不就是如此,让你拥有,让你满足,又让你厌倦 ,让你失去。
《早安,夜车》,与其说是描写年轻男女的情感与同居生活,不如说是描写这个现代社会中都市一族的脆弱心灵和茫然心态,在拥有与经历了《时尚》等种种媒体渲染的物质和情调之后,他们其实已一无所有。
与大陆的许多描写当代生活的戏剧作品不同,来自海峡彼岸台湾【外表坊时验团】的《早安,夜车》是轻灵与温和的,灯光、音乐、肢体的律动,都有着梦一样的气息和节奏,台词是生活化的,又有些出离的超现实片刻,舞台上一桌四椅,直至空无一物,却又没有任何一刻让你感到单调。和那些声嘶力竭、矫揉造作的戏相比,《早安,夜车》是一杯带着清新酸涩味道的柠檬水,可以在宁静的夜晚一杯又一杯地喝下去,让躁郁的心安静平和下来。
然而最让我感动的还不是台上的演出,而在演后谈时四位演员与导演所表现出来的真实、质感和思想的重量。我参加过很多次各种戏的演后谈,坦白的说,在大陆,要找到几位能象《早安,夜车》中这几位演员一样去表达和思考的年轻演员,是很难的。他们是学术的,又是将艺术与生活糅合为真实的,平静细腻地述说着舞台上的“流”与角色的“点”。看着他们,你会明白,台上的角色,其实是无法脱离演员台下生活的,一个在台下不长脑子或生活混乱不堪的演员,你不可能指望他在台上成功地扮演天使。
然而《早安,夜车》又是让我不满足的。这不满足并不来自于这部戏本身有着多大的缺陷或不完美,而在于它所揭示的社会现象和在现象而前的无力。当我们听到有观众在席间抱怨这部戏“灰色太多”、有媒体记者认为作品过于阴柔缺乏震憾力时,我不得不承认他们这样说有他们的道理,虽然反驳他们的理由其实是很好找的——不是每部戏都必须提供答案、不是每部戏都必须是《切-格瓦拉》,淡淡的伤感与刺痛,同样是戏剧的一种可能性。同样,也不是每个艺术家都有责任和能力为每个问题提供答案,有时候,一些我们身边的所谓“艺术家”们,只要他们能正确地呈现问题而不去故意搞怪或用放大镜看自己的体毛,就已经是很让观众松口气的事了。
《早安,夜车》无疑是一部严肃的作品,虽然它不幸被某些媒体炒作成“脱”戏。但它同时又些中气不足,因为戏中最终提供的解决答案不过是“看星星”这样的可能钥匙。可是,我要说,光看星星是不够的,浪漫或许是生命中的缺失,却不是治愈平淡的良药,真正的大浪漫是“置于死地而后生”的警醒与疼痛,是对现实透彻解读之后的清醒与珍惜。或许,在看星星之外更正确的选择,是去看一看身边那些劳动者,看看那些在晨光中送报的人、在暴雨天气挂着一身水珠上门送餐的人、在寒冷的风中清扫大街并努力与一只随风飘动的塑料袋做斗争的人、穿着极为厚重的衣服伫立在北京机场的机翼下等着运送行李的人、建筑工地上排着队在近8点的夜色街边等着送饭的车到来盼望着在一天的劳动之后能吃上一口热饭的人、再或者那些你没有办法直接看见只能从报纸或电视上听到或看到的一年到头辛勤劳作在土地上却只有几百元收入的农民以及他们失学的孩子……他们以及他们的家人,是怎样看待幸福的?看看他们,我们这些对自己朝九晚五的生活有些厌倦、对自己视若常物的情感日渐麻木、对自己拥有的一切开始怀疑、对他人付出的一切不屑一顾的人们,或许会悄悄地坐直身子,懂得该把手中的幸福,小心地,握得紧一点点。
其实,与我所提到的那些人相比,我们所嚷嚷的那些付出与承受,算得了什么呢?
Nothing. Nothing at all.
(2003年12月6日,凌晨6时,于深圳莲花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