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评·四十岁的凹凸与二十岁的凹凸

　　花城出了“凹凸”丛书，王晓云的《梅兰梅兰》是其中一本。在现实生活中，“凹凸”的关系是无处不在的，比如骨头和骨臼、蒜钵和蒜杵、屁股和沙发、钥匙和锁孔、八卦图阴阳鱼，当然还有性。“梅兰”就是凹凸里一个性的代号，尤为惨痛的是，对于二十多岁的青春而言，“梅兰”仅仅代表了凹凸的性，而非凹凸的情。

　　如果《梅兰梅兰》出自一个中年作家的笔下，描写的是一些中年妓女的皮肉生涯，也许我都不会感觉那么悲惨，这并不是说我认定人到中年就该认命皮肉松弛、肥赘横生、心境黯淡、始乱终弃；而是我觉得一个二三十岁的女子，用那么不留情的笔锋描写十几二十岁娇滴滴叫喳喳的一群性出卖者，坐拥芳龄二十而闭口不谈爱情，这本身就是一种残酷极了的青春。

　　残酷的青春像是一张华丽的画皮，被生硬的笑容和叫卖的喧哗手脚大张地钉在墙壁上，画皮含住一口爱情就变成了生动的美女，假如没有人爱她，有天软塌塌地倒下去的时候就会轻薄得不如一张纸。纸，70克的白色书写纸。

　　王晓云就是透过《梅兰梅兰》这二百多页单薄的纸，用她自己的感悟，揭示着一具一具被风吹乱的单薄的灵魂。她这样表达自己：“我也是个单薄的孩子。”她的语气充满自怜、自宠、自谅，但放在青春的背景非但不觉得造作，反而显得可爱，她因此而体会着笔下她们的单薄，代言着她们的单薄，抚慰着她们的单薄，单薄着她们的单薄。

　　而我并不认同她固执的单薄，连同有点自怜的语气，反而认为这之中蕴藏着巨大的勇敢。从来，我对于自己没有办法涉猎的领域总是满怀着崇敬和讶异，就我的生活经验而言，以前、现在、以至未来短期内都无法写出这样一本《梅兰梅兰》来，因为我都没有见过一个货真价实的“小姐“，或称”性服务者“，顶多也只是被人暗示：“你瞧，那个女的，小姐！”而常常，暗示我的人，自己也未必火眼金睛十拿九稳。作为同龄的写字的女人，我不忍逼视、不忍解剖，不忍揭穿，更无法跳出温柔吟咏的窠臼对着桃红柳绿的青春就是当头一刀。真实的写作其实是需要巨大勇气和勤奋的创作活动，这两者我都不具备，因此我对具备如此素质的王晓云满怀敬意：她非但不单薄，反而生气勃勃。

　　在如今以字沽酒的年代，会有多少人还整日念念不忘身为写作者的社会责任？王晓云急切地在她的后记中表达：“值得抱歉的是，我还没有来得及去写车间的女工，在餐厅的服务员；我还没有来得及，写那些和丈夫一同出来做着小买卖的吃苦耐劳的妇人，仅仅是还没有来得及……”她是如此珍惜写作的权利和看重写作的责任，试图在每一个字的闪辗腾挪间表现一个中国“嘉丽妹妹”的时代。在我们费劲心思为所谓小资白领锦上添花的时候，她只想抚平贫寒的生活中那些忧伤的额角，这是尤其难能可贵的。

　　应该承认，《梅兰梅兰》的故事是丰富而流畅的，尤其是对于一本小说处女作而言，作者所准备的材料和强烈的责任感使得这本书闪现着青春和真实的光彩，其中可见一些令人难忘的描述——比如母亲年轻时的粉唇，后来变得像她常年操作的榨菜一样风干和失去水分，她在电话里苍老地叫喊：你姐姐又在闹呢，我在给她找药，药好象没有了；真实的细节——十六岁的三陪小姐白月，并非人们想象中妖艳和富有心计的风月女子，而是目光明澈，心无城府，还止不住随声附和的稚嫩女孩；意象的表达——不断出现的摆放凌乱的一次性纸杯，上面印着残破的口红印子；管子很新但膏体被折断的鲜艳的口红，劣质、像蚌壳一样露出粉粉的有些脏的扑舌子，等等。

　　因为这不是我们从古诗里读到的、和墨客骚人甚至皇帝老儿风雅周旋的秦淮八艳的闺房雅阁，只是被不断压榨、不断折磨、不断交易的“小姐”的栖身之所，只有一段一段银钱两讫的露水情而无法奢谈爱情，同是操持皮肉生意的妓女，她们因没有桥段里翩翩公子的搭救而苦海无涯、自暴自弃，从这一点上来讲，她们是坐在现代化包房里怀着委屈柔肠的旧式女子，没有独特的名字，只留下模糊的群像——梅兰梅兰梅兰……

　　当然，作为年轻的作者，又是首次操作长篇小说，对文字的把握毕竟还略欠火候，首尾不能很好相顾，如开头部分有些描述过于冗长，详略稍有失当，直接导致后面的情节难免粗放，该详加交代的地方一笔滑过，人物的生涯转变过于仓促和缺乏得力的理由，衔接处有令人遗憾的断档现象。像这些地方，也许谈不上是一部好小说的致命伤，但严格来讲，会影响读者对小说内容的领悟和阅读快感，不过以作者的灵气、志气和才气而论，这一切只是时间问题。

　　任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