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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有印象的看电影是在复兴门的广播剧场，耳边轰鸣着夸张的尖叫，身体上全是影像的残片……我径直飞奔上二层，摸黑爬到二层看台的最上面一排座位，我知道那一排座位是不卖票的，正中的那个座位是我的！有一首英文老歌，名字翻译过来似乎叫“在世界之巅”，而我正是在世界之巅。
《罗生门》是那个年代看过的惟一一部让我记住的影片。我怎么会记住这么一部沉闷的影片呢？我记得大部分时间我在熟睡，但是很多年后，我却能清晰地回忆起每次醒来看到的片断……竹林中的决斗……狂奔……巫师通灵……雨中的《罗生门》……尤其是那段波尔卡舞曲中大盗从山顶向下的狂奔，至今记忆犹新。人是可以这样奔跑的，跑得激情迸发，为欲望、为宣泄生命而狂奔。后来不论什么人提起《罗生门》，我经常说：“看过，看过，一个强盗从山上跑下来……”
《罗生门》让我时常想起的另一个片断是多襄丸和真砂的吻，那时我很小，但是当强盗多襄丸强吻武士妻子真砂的时候，我心里还是感到一阵阵悸动，心被人重重地揉了一下，酸酸的。
再看《罗生门》又过了很多年。当时我负责翻译资料片，晚上在黑暗的办公室里，边吃方便面边看从片库里偷出的故事片是一大惊喜。有一天，当带子塞入机器，电视屏幕上出现了黑白粗糙的字样“罗生门”。
再次看到了那个段落：武士被绑缚在树上，镜头如闪电般划过黑暗，多襄丸的唇用力按在真砂的唇上，真砂挣扎着，当阳光射穿树叶缝隙刺入真砂眼睛，真砂手举着匕首慢慢抬了起来……真砂手中的刀落在地上，真砂紧紧抱住了多襄丸……
依然是雨中的《罗生门》，但在我心中却慢慢坍塌了。我突然悟了。不是多襄丸的拥吻可以改变一切，而是人本身便是被欲望控制的奴隶……这是一个事实，一个残忍得让你不忍承认的事实。
又过了很多年，一次朋友聚会上有人又在看《罗生门》，那些激荡我心的段落平静地、不留任何痕迹地从我眼前滑过，我惊异于我的淡然。于是我转身走了。
我突然很后悔，后悔不应该去看；最为激荡心灵的段落已经变得平淡无奇，不是电影变了，是我们变了，我不再是那个鲜活得像没有一丝皱褶的苹果，任意一个刀口便会源源不断地流出汁液的家伙了……于我而言，真砂变节与否已经无足轻重，不再具有梦想破灭的力量。
或许第一次看《罗生门》时，我们都还是那个武士，内心中有美丽的爱情，有清晰的准则，有生命的目标，护送着内心的理想前行……就如同那个盛夏的中午，武士护送着美丽的妻子翻过秀丽的竹山，回到自己的家乡。很多人失败了，战斗的结果是被绑缚在树上，看着自己的妻子被强盗奸污……
但是这并不是真正可怕的事情，真正可怕的事情是很多年后，我们中绝大多数人已经成了剪径的多襄丸！成为了强奸他人妻子的强盗，理想不再，只是关心自己的欲望。
这就是故事的梗概，事实的真相。
这就是《罗生门》，我们的长大成人。陆川
作者简介：陆川，中国新锐电影人的代表。1998年6月毕业于北京电影学院导演系研究生班，曾担任多部热播电视剧编剧。2002年完成拍摄的电影处女作《寻枪》被多家国内主流媒体评为当年最佳电影，并参加2002年度威尼斯电影节。最新作品电影《可可西里》即将正式公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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