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195年10月,汉高祖刘邦亲率大军刚刚平息了淮南王英布的叛乱。
汉高祖刚即位时,在当时首都洛阳南宫的一个庆功宴上,曾与手下功臣将领讨论过得天下和项羽失天下的问题。在他看来,成功失败,全在用人。“运筹帷幄,决胜千里,我不如张良:治理国家,安抚百姓,给前方运送军粮,我比不上萧何;统领百万大军,开战就打胜仗,攻城就能拿下来,这一点我赶不上韩信。此三人乃天下豪杰。”
然而功臣在天下平定后面临的“兔死狐悲”的命运,似乎永远是一个终极问题。异姓王韩信、彭越、英布在刘邦的猜疑中先后被诛,淮南王英布被迫叛乱。当刘邦亲率大军击败英布后,边境危机又接踵而至。汉朝虽然取强秦而代之,但国家的命运是否会和亡秦一样,实在尚未可知。在返回首都长安路过故乡沛县时,刘邦在沛宫摆下盛大酒席,宴请故人亲友和沛县的父老子弟。旧地重游,回顾半生戎马生涯的刘邦不禁击筑高歌:
大风起兮云飞扬,
威加海内兮归故乡,
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正如翦伯赞在《秦汉史》里说:“当汉高祖削平天下、统一中原、得意洋洋、击筑高歌之时,四周诸种族已经把中原文化区域包围得水泄不通了。……这些蛮族中,最成为中原种族之威胁的是北方的匈奴。因为它们具有强大的武装,而又接近中原种族政权的中心。”
开国的汉朝国力衰弱,百业凋零。《史记·高祖功臣侯者年表》载:“大都名城散亡,户口可得而数者十二三。”《资治通鉴》描述当时的状况,甚至连天子出行都找不到4匹同样颜色的马,将相出行只能坐牛车。不过当过亭长的开国皇帝似乎能够忍受这一点。这个中国历史上第一个由平民通过暴力创建的王朝,从开始便表现出不凡的气象。在接受群臣的建议后,高祖将首都从最初的洛阳迁往长安,依靠关中险要的形式高屋建瓴,向东控制天下,从此无后顾之忧。之后汉高祖命故秦博士、儒生叔孙通制定朝廷礼仪,以确立天子威严。面对匈奴的威胁,以武力夺天下的汉高祖也决定还以颜色。
尽管今天的研究显示,匈奴从人种学上也许不同于汉人,但汉朝司马迁在《史记》里却记述,匈奴人认为他们也是炎黄的子孙。在汉朝人看来,匈奴和汉只是夷夏之别,这种思想在《左传》中已有反映。在秦始皇的年代,甚至出现过一则“亡秦者胡”的谶语。为此拥有强大武力的始皇帝修建了长城和从咸阳到阴山的直道(相当于今天的高速公路)这两个浩大的工程。为了防外患却导致了内乱,这对于新科的汉朝同样是个难题。自匈奴汗国崛起开始,中原政权此后两千年间的外患几乎全部来自北方。如何解决内忧和外患,决定着百废待兴的新王朝的存亡。
文景之治:韬光养晦的年代
汉高祖刘邦去世前曾吩咐手下人杀白马,要大臣们歃血为盟,起誓未来“不是姓刘的不得封王,不是功臣不得封侯。违背这个盟约的,大家共同讨伐他”。这就是“白马盟”。显然,异性王的剿灭并未让刘邦对内政放心。所幸在吕氏试图夺取江山时,当年誓盟的将领在太尉周勃的率领下消灭了吕氏势力,迎立高祖之子代王刘恒为帝,这就是汉文帝。
文帝和其后的景帝在位数十年间,虽然汉王朝对匈奴采取防御与和亲并重的方针,但每次和亲只能维持数年和平。汉朝边境“斥侯望烽燧,不得安卧,将吏身被甲胄而睡”。大臣贾谊为此痛哭不已,建议汉文帝要“猎猛敌”,全力对付匈奴。大臣晁错上书汉文帝陈述防御匈奴的战略“筹边策”。晁错认为,“有必胜之将,无必胜之民”。因此要“安边境,立功名,在于良将,不可不择”。
整个文景时代,汉朝通过郡国兵和屯田兵组成边防部队,防御匈奴的进攻。通过迁徙内地人民充实边疆,建筑城邑,高城深垒,稳固边境。采用晁错的建议,“以夷制夷”。赐予归附汉朝的胡、义渠、蛮夷部署以汉朝精良的武器,利用他们与匈奴类似的骑射能力和风俗习惯,会同边境的汉朝部队,共同守卫边疆。面对匈奴的多次袭击和大举进攻,汉朝的策略虽然只能做到将匈奴“逐出塞即还,不能有所杀”,但还是保证了内地中原地区的安宁。
如此同时,文景两代皇帝都采取了“顺民之情,与之休息”的方针。不但奖励农耕,宫廷还提倡节俭。半个多世纪农业文明的发展让汉朝逐渐积累了巨大的财富,繁衍出众多的人口。文景两朝皇帝崇尚黄老哲学,以无为治理天下。对内减免严苛的制度,对外采取容忍的外交策略。让汉朝在建国初期内忧外患中得以安然度过,史称“文景之治”的两代朝廷,成为汉朝的走向强盛前韬光养晦的年代。然而在匈奴的铁骑威胁下,帝国开国年代一个错误的决策在多年孕育后,却险些在国家上升阶段带来致命的危机。
大汉帝国内部三十九郡几乎占据了帝国领土的大半。与之相比,皇帝直接统辖的不过十五郡。高祖当年为了稳定刘姓天下,分封同姓王以辅佐中央。然而血缘从来就不能避免为权力进行的杀戮。同姓诸侯王可以掌握军队,任免官吏,征收赋税,铸造钱币,逐渐形成内部的割据状态。贾谊在《治安策》中指出,如果不解决这种尾大不掉的局面,则必将“制大权,以逼天子”。汉文帝采取“剖分王国策”,将数个大国一分为数国。并任命自己的儿子刘武为梁王以控制中原。但这些策略却适得其反,使诸侯王与帝国中央的积怨越来越深。当晁错在景帝时提出《削藩策》以削除诸王的领地和实力时,最为强大的吴王刘濞终于联合楚、赵、胶西、胶东、州、济南等六个诸侯国,以“诛晁错,清君侧”为名发动叛乱。在任命当年为汉文帝所器重的周勃之子周亚夫为主将平定七国之乱后,汉帝国的中央集权得以维护。
选择儒家:政治理想的寻求
然而尽管汉朝承秦制,但秦的败亡却是一个挥之不去的阴影和教训。秦朝的败亡表面在于暴政,深层的原因在于反传统反封建的同时却缺乏政治理想。短暂的秦帝国在用法家制度统一文字、钱币和度量衡的时候,却未能统一帝国内部辽阔土地上的文化。法家在摧毁了秦帝国精英文化(焚书坑儒)的同时也试图摧毁平民文化。在今天湖北发掘的秦墓中,一个叫禧的秦朝官员的竹简档案,记载了秦朝断然试图统一全国风俗而遭至各地“父老”抵制的历史。这些“父老”正是支持汉高祖刘邦起义的主要力量之一。他们类似西门豹在“河伯娶妇”中痛斥的愚民,却是乡间宗族的领袖人物。汉帝国明智地选择了黄老和儒家思想较富人性的道德观,使法家的严酷得到缓和。汉高祖刘邦甚至强调儒家关于政府存在的意义在于为民服务、不义的统治者理当丧失上天授权和民众支持等观念。建国初期的艰难终于得以度过,文化标准上的统一则最终避免了秦代招致的叛乱。
将大汉帝国内各种意识形态统一起来的正是汉武帝。他最终选择了儒家。这是汉帝国一次长达70多年的政治试验,它早在汉高祖分封诸侯王时就已经开始。
法家的治理引发了“七国之乱”。汉景帝整治梁孝王,民间同情的却是后者。法家和道家的结合的黄老学说提倡“无为而治”,却全然解决不了国家的内忧外患。在帝国百废待兴的年代,儒家百科全书式的治学方式迎合了社会在知识上的需求。儒学主动调整思想迎合武帝的作为(他曾当过胶东王,对于齐鲁的儒家很有了解),最终使得儒学中春秋公羊学派在朝廷中占据统治地位。
这绝非偶然。公羊派儒家宣扬“大一统”迎合了刚刚平定七国之乱、正在完善高度专制的中央集权的汉帝国;儒家提出的推恩令,削弱了诸侯国的势力,维护了国内的安定,却又不失仁义;“国君报九世甚至百世之仇”的思想,也合乎汉武帝反击匈奴的需要。
从此汉帝国建立后的三大任务——发展生产,消除内忧,平息外患三大战略,已完成了前二者。平息外患匈奴,维护国家安全和领土完整的伟大责任,正等待一位具有雄才大略的领袖完成。
反击匈奴:大漠双星闪耀
《资治通鉴》记载汉景帝后三年国家的富足:“京师指钱累巨万,贯朽而不可校;太仓之粟陈陈相因,充溢露积于外,至腐败不可食。”功臣们乘牛车的时代早已成为过去。中央政府仅养在首都长安的马就有40万匹之多。即便如此,汉武帝在即位后的12年间,为未来对匈奴的反击进行着个方面的准备也相当谨慎。
公元前133年汉武帝下达了开战的决心。通过马邑富豪聂壹,汉朝试图诱使匈奴军臣单于率10万骑兵入汉境。汉武帝则派遣30万大军在马邑(山西朔州)山谷埋伏,试图诱敌深入予以全歼。然而由于情报被军臣单于发觉,马邑之战功败垂成。汉匈50多年的脆弱和平终于破裂,两大强国的全面战争开始了。
马邑之战后4年(前129年),汉武帝派大将卫青、公孙敖、公孙贺、李广分别从上谷(河北怀来)、代郡(河北蔚县)、云中(内蒙古托克托)、雁门(山西右玉)四路进击匈奴。除了卫青捣毁匈奴的圣地龙城,其余三支部队都遭到失败或者无功而返。两年后匈奴入侵汉朝东北部的上谷、渔阳地区。汉武帝采用避实就虚的战略,派车骑将军卫青与将军李息从云中沿黄河河套进行长距离大范围的迂回作战。穿越单于本部和右贤王的领地,包围白羊王与楼烦王的部队并予以全歼。
《史记·卫青传》记载汉军大获全胜,并“全甲而还”。这一战不但是军事史上长途奔袭的伟大战例,还一举收复秦代版图、水草丰美的河套地区,去除了匈奴威胁长安的前沿基地,并为汉帝国进击匈奴提供了绝好的前进基地。汉帝国反击河南之战彻底改变了帝国60多年来被动防守的作战方针,从此阴山南麓的匈奴主力开始暴露在汉帝国的铁骑面前。
卫青的第二次重大出击目标是匈奴右贤王的王庭。他率领着由步兵、骑兵和战车部队组成的10万大军,再次以出乎意料的速度出现在匈奴人面前。正喝酒醉卧、毫无察觉的右贤王只带着一名侍妾和数百人逃走,其下小王数十人和上万名匈奴人为卫青俘获。
历史全然翻转!过去是匈奴人主动犯边,现在却成了汉军主动寻找匈奴的军队。右贤王被击破,使得匈奴从辽河流域到天山阿尔泰山的广阔领地被分割成两段。匈奴铁骑再也不是不可战胜的了。当匈奴的骑兵于汉武帝元狩五年(前124年)再次进攻汉朝的代郡时,汉朝派遣大将军卫青率领中将军公孙敖(义渠胡人)、左将军公孙贺、前将军赵信(前匈奴小王)、右将军苏建(苏武的父亲)、后将军李广、强弩将军李沮的强大阵容,率兵十余万主动攻击匈奴单于本部主力部队。此次战役虽然双方都有得失,但是汉朝的战果更大。更重要的是,汉帝国另一颗伟大的将星冉冉升起:18岁的霍去病随卫青出征,仅率800骑兵,就斩杀匈奴2028人,并且斩单于的祖父,俘获单于的叔叔和相国。
汉帝国的三次胜利让匈奴单于采纳了一个错误的决定。他接受投降的汉将赵信的建议:“撤军到更北面的大漠深处,诱使汉朝军队前往,届时远征的汉军人马疲惫,匈奴可以一击成功。”这一决策让大漠以南的匈奴只剩下河西走廊的匈奴浑邪王和休屠王,以及东面的左贤王。此时张骞已经从西域归汉,向汉武帝报告了西域各国的情况。一举打通连接西域的河西走廊,联合西域各国攻击匈奴,成为第四次反击匈奴的战略目的。
霍去病在攻取河西走廊的战役中终于一战功成!他以骠骑将军率精骑万人从陇西出发,转战五个匈奴属国,几乎抓住单于的儿子。在与浑邪王、休屠王部遭遇后大获全胜,杀死了匈奴的折兰王、卢侯王,俘虏了浑邪王的儿子、相国、都尉和休屠王的祭天金人。匈奴在河西十分之七的军力被一举消灭,河西走廊从此被打通。同年霍去病再次远征。他率军深入大漠千里后突然南下,一举击破浑邪王、休屠王部,计俘虏五王、王母、单于阏氏、王子共59人,斩俘3万多人。几乎清除了河西走廊全部的匈奴势力。此战堪称战争史上的奇迹。史载匈奴歌谣当时唱到:“亡我祁连山,使我牲畜不繁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妇女无颜色。”
开通西域:文治武功的顶峰
河西之战不但断绝了匈奴和南方羌族的联系,更重要的是打通了丝绸之路,开通了东西方的贸易通道。这的确是大汉帝国最伟大的功绩之一。从一个摇摇欲坠的新生国家到武帝时代的文治武功,汉朝已全然成为一个伟大的帝国。数代人为之所困的匈奴边患终于得到缓解。但帝国的彻底和平还没有到来。
元狩三年秋(前122年),匈奴骑兵数万人再次攻击右北平地区,掠杀千余人。汉武帝获知赵信为匈奴单于献计,试图囤积精兵于漠北以待汉军。于是命令卫青和霍去病率领前所未有的骑兵大军,辅以数十万步兵辎重部队,深入匈奴深处寻找其主力部队。匈奴俘虏错误的情报让卫青而不是霍去病与匈奴主力相遇。卫青用武刚车(一种有边有盖的古代战车)结阵,同时派出两翼骑兵冲击匈奴骑兵。在两强相遇中,单于在汉帝国远征大军面前脱逃。这一战卫青击溃匈奴主力,并焚毁匈奴赵信城而还。
大漠以东,霍去病的5万骑兵深入匈奴境内两千余里,与匈奴左贤王部队相遇。年轻的汉朝将军以此前中原军队前所未有的进攻精神,一举俘获匈奴7万多人,并追击左贤王直至狼居胥山,封山而还。匈奴汗国即使在冒顿单于最昌盛时,骑兵也不过30万人。此次漠北决战彻底歼灭了匈奴主力部队,从此“匈奴远遁,而幕南无王廷”。
强大大汉帝国的建立,与之相辅相成的,便是强大匈奴汗国的衰亡。在张骞联合西域各国攻击匈奴后,匈奴汗国不但主力被汉帝国的军队摧毁,在西方势力也被汉和乌孙联军击败,在东方也被新兴乌桓部落击败,从而分裂为南北两个汗国。前51年,南匈奴呼韩邪单于在北匈奴的攻击下,率全部人民归附汉帝国,并前往长安朝觐。这一事件给西域各国以巨大的震撼,从前蹂躏西域各国的强大匈奴汗国竟被中国征服,从此大汉帝国的声威远播西域。这一巨大影响体现在此后匈奴再次与汉朝开战之后:公元前36年,在匈奴郅支单于杀中国使节8年后,汉帝国西域副校尉陈汤竟然能私自调发西域各国军队,合同汉朝屯垦部队共4万余人,分两路,越葱岭(帕米尔高原),穿大宛,过乌孙,至郅支城(哈萨克江布尔)下合围匈奴,并斩郅支单于首级,传送大汉帝国首都长安。这是一场结束西汉与匈奴百多年战争的胜利,大汉的威信从此在西域建立起来。正如陈汤在给皇帝的奏疏中指出,应该向天下各国表明:“犯强汉者,虽远必诛。”